尤大鼻
咸宁人尤大鼻,在天津贩卖皮货,和布商董九是亲戚,并且互相很要好。董九有个儿子叫董韶,十七岁,风姿秀美,天资聪慧,不像普通商贾家的子弟。尤大鼻非常喜欢他。
时逢端午,尤大鼻就带了董韶外出去河上游玩。二人经过闹市时,因车马拥挤,相互走散,无法再聚在一起。董韶找不到尤大鼻,就独自坐在河岸边树荫下休息。他看见有人挑酒来卖,就叫过来买酒喝。白酒甘甜清凉,正适合口渴的人,一连喝了好几碗,暑热全消。董韶本来年轻体弱,未曾喝过酒,白酒虽不浓烈,但也不能承受。董韶头晕得厉害,就躺在树下,失去了知觉。
过了好久他才醒来,发觉自己睡在一个纱帐中,床上被子枕头齐备。董韶惊慌地起身想走,忽见一人用钥匙开了门,手持烛台进来,原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长长的眉毛,雪白的脸颊,嫣然含笑,把烛台放在几案上,低头对董韶行礼道:“我白天从外婆家回来,见你醉倒在草地上,怕你受风寒,因此设下床榻招待你,你不要疑虑。”董韶这才恍然大悟,对女郎感激不尽,就想告辞。女郎劝阻说:“现在已是深夜,况且隔着城墙,你能到什么地方去呢?还是在这里留宿方便。”董韶说:“我和你一向没有交往,怎么敢就住下来呢?”女郎说:“一饮一啜都是前定,既然邂逅就不是偶然,希望你不要客套推辞。”董韶说:“既然你慨然相留,深合我的心愿。只是惭愧自己年纪轻轻没学问,说出来都是市井之徒的俗语,谈吐上和你不配,徒然吵闹于你。”女郎笑道:“我听说红漆柱不用画上花纹,白璧上不用雕琢,质地既然不差,何必还要再加修饰。况且你出语谦逊,婉转风雅,齿颊芬芳,堪为典范。如能够听你谈笑一夜,死了也不算天折了。”便问董韶说:“请问你表字为何?”董韶说:“童子没有表字,问我名字就叫董韶。”于是便和女郎絮语绵绵,其间夹杂隐秘的秽言。女郎有时好像没听见,有时偶然回答一句,却锋利刺人。董韶神魂飘荡,好像喝醉了酒。墙壁上挂着一件乐器,样子很古雅,董昭不认识。女郎说:“这叫参差,又名洞箫。”董韶说:“那么你定然是懂音乐的人了。”女郎说:“有孔的我就吹它,有弦的我就拨它,顺其自然,自然能合乎音调。假如拘泥于曲谱,即使有好的曲调,又怎么能够弹出来呢?因此懂音乐得知音是很难的。”董韶又问:“你会唱歌吗?”女子说:“《懊侬曲》,《子夜歌》,只能一时聊以自娱,怎敢吵闹大雅君子的耳朵呢?我唱起来音节错乱,不能满足你的要求。现已夜深,与其隔着一道锦屏,不如一起到巫山寻好梦吧?”董韶腼腆地听从,一起上床。放下帐子,同枕共眠,极尽欢好。董韶在此留连了几天,再也不想回家。
董韶又渐渐接触了女郎的所有女伴。有叫小兰的、小蕙的,有叫小寿的、秋红的,都很美丽,各有长处。先前那个女郎叫春翠,容貌技艺为众少女之首。众少女也自知及不上她,凡事都顺从春翠。当时正是盛夏酷热。四位少女邀董韶一起在莲花池中游泳。正玩的很高兴的时候,春翠忽然抬眼远看,大惊道:“妖道也太狠毒了,竟寻找到这里来了。”她来不及穿衣,回头便逃。四位少女也张惶失措,纷纷狂奔。不久一个人飞马赶来,身穿绣衣,头戴青巾,相貌非常雄伟,问董韶道:“那众女子在什么地方?”董韶在水中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乱指。那人随他手指的方向,沿着池塘奔驰,最终一无所得,非常愤怒烦躁。只见他连打了那马几鞭,那马抖动鬣鬃一声长嘶,驾风腾起,快如闪电,一眨眼便不知去向。董韶抬头朝着天看,瞪大眼睛呆呆地站着。
接着便听到人声喧闹,好像有人叫董韶的名字。他惊讶地一看,原来是他的父亲以及尤大鼻,还有几个认识的人,全都聚集在池塘边。大家扶他出水,给他穿上衣服,守护着他。过了好一会,董韶神色才安定下来。四面一看,园子亭阁莲池全都没有了,只见几株高大的槐树,几座荒坟,坟前是雨水积成的水塘,芦苇丛生。董韶又心中懊丧,若有所失。回想起众女子,不觉潸然泪下。众人用车把他载回来,也都散去,只有他父亲和尤大鼻在旁边,于是问董韶道:“这么长时间,你吃住在什么地方?怎么一下子一个人在积塘中泡水?叫人很不能理解。”董韶无法隐瞒,一一吐露实情,二人听了不胜惊讶。尤大鼻叹息道:“从端午与你散失,处处都去打听。你父亲为了你废寝忘食,暗自感伤。追究责任在于我不小心,怎能叫我安心?也曾说到过你或许遇到了狐精和鬼物,更令人担心。早先曾听说某个庙里的李道士有神奇的法术,前去请求。他给了一道符,叫我们到郊外来焚化,焚完,一定有狂风。只要跟着风而去,一定会有结果.不想果真找到了你,李道士真是神仙。只可恨这女子,不知是鬼是狐,竟能如此狡猾,一定要报复她,发泄我的愤怒。”董九说:“找到人就算幸运了,哪里还有心思想到其他事。况且她既能幻化成人来诱惑人,难道没有办法自卫吗?假如多事,将为祸不浅。”董韶也劝他说:“为什么要和异类计较长短呢》”但尤大鼻始终不甘心。
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开,尤大鼻就提了一根短木棍,跑到积水边搜索,但一无所获。最终来到了古墓边,见深草中有一个洞,碗口般大小,黑洞洞的很深,不知通到何处。尤大鼻笑道:“找到她的老窝了。”但是没有办法对付,踌躇了一会想到一个办法,拾了许多烂木枯枝,塞在洞口,然后点火用烟薰。大概过了一顿饭工夫,突然有一样东西冲出烟火而逃,一看,是只黑狐狸,飞跑如风,追也追不上。他正想回来,又一连冲出四只狐狸,一白三黑,仓皇四散逃跑,都无法追捕。后来就没有再跟出来的。尤大鼻笑道:“这就是所谓的众女郎了。如今合族全部逃走,此举空忙了一场。”他得意洋洋地回到家,把事情叙述给董九听,董九大惊说:“为什么不来商量,就独自冒这个险?她们都是喜欢迷人的,既然全都逃走了,一定要想来报复,老兄不能疏于防范。替老兄考虑,不如暂时回家,以避免她们作祟。”尤大鼻说:“我正盼望她们来,怎么反而躲避?”董九知道无法劝醒他,表面称赞他勇敢,暗中替他防备。
一天,尤大鼻将出城讨帐,董家父子要求一起去,尤答应了。等出了城门,尤大鼻想大解,去上厕所,董家父子站在屋檐下等候。一会儿,听见尤在厕所里骂人。董九正猜疑,忽听见咕咚一声,骂声立刻停了。董家父子连忙跑进去,尤大鼻已倒插在粪坑里,两脚还在一伸一缩,厕所中再无旁人.二人合力扶救他出来,幸而没有丧命。董家父子,一起到河边洗刷。过了好久,才各自整理好,董九就问尤大鼻:“刚才和谁斗嘴,致使落在粪坑。”尤大鼻苦笑着叹息道:“我没有听你们的忠告,就受了肮脏气。我才上厕所,就看到一只黑狐像人一样地站在墙角,对我咬牙切齿。我刚骂了几声,它忽然跳到我面前,极力推挤我,我不觉仰面跌入粪池。平日的英雄豪气已经扫地而尽了!”董家父子也不觉捧腹大笑。三人连忙回店,商量回乡的打算。董九担心儿子会招来怪邪,也叫他一同回家完婚。于是选择吉日,整装上路,晚上住在旅店里。
到了半夜,春翠忽然来到,和董韶一起睡。尤大鼻听见董韶在喃喃细语,仔细一听,好像在和女人交欢,知道他又被狐狸作弄了。便大声恐吓,董韶一下被惊醒,女子已不见影踪,但精已沾湿床席。尤问清原故,又破口大骂狐狸。不久大家就寝,忽然尤大鼻不见了。董韶起身,拿了烛台四处寻找,就听到鼾声从一个米瓮中传出来,瓮上盖了一个瓦盆,用泥封得很牢固。董韶急忙叫来店主人,要他打开。店主人说:“这腌菜还未熟,开它做什么?”董韶说有人在里面,怎能不开?”店主人吓坏了,一听,果真里面有人,急忙打开,只见尤大鼻蹲在里面,四面全是菜,只露出头脸,摇了一阵他才醒。问他如何进瓮的,尤大鼻茫然全不知道。众人猜想了半天,也没人解得开这谜。过了好久,尤大鼻忽然自己想明白了,说:“这一定是那狐请我入瓮了。”店主人知道了其中原故,也笑得咋舌道:“再没有可疑的了。”尤大鼻一路被狐狸玩弄,愈出愈奇,直到河南地界,才得安宁。后来也没其他变故。
兰岩说:一夕的欢爱,是早已注定的天缘。狐妖虽然将董韶摄入洞中,但没有加害的意思。既然已经离去,又何必与她结仇,以至于遭到戏弄。尤也是个借故生事的人。
《夜谭随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