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谭随录》——狐五则其五(狐画)

鞠慕周说,他听说过一位教书先生的事,也属闻所未闻。我有个朋友在一个县学里任教授。所在学校一直有许多狐出没。他到任才几天,就有人上门拜访,名片上写着“治下胡万龄顿首拜”。相见之后,来者是一白发老翁,三尺多高,神清气爽,有神仙般的风度,他不禁肃然起敬。老翁自称:“我原籍山西,客游来此已将近百年。眼下有事要去楚地,因为您是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者,我想把家老小托给您照看。”某先生明知对方是狐,还是一口答应了。老翁拜后就此离去。傍晚时,老翁率领全家人都来了,共约二十多人。某先生把他们请进内室。热情款待。老翁很感动,举杯嘱咐说:“我全家老小几十口,全仰丈您护佑了。等我回来,一定重重地谢你。”某先生一向为人慷慨爽朗,抚着胡须笑:“老丈尽管放心远去,家眷一定平安无事。”老翁感激之情溢于形色。第二天,就整装上路了。

某先生职卑薪俸微薄,接收了这一家子后更是入不敷出,常揭不开锅,但他毫不在意。老翁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都长得美艳出众,经常到某先生卧室来,亲热得形同父子。某先生自己的家属都不在这儿住,只有次子作伴,刚二十岁,品貌出众。每次见到老翁家三个女儿来他就避开,从不和她们交谈。有时几个女孩用言语挑逗某先生,某先生马上以严词斥责。女孩惭愧致歉,好几天不敢再来。有次某先生的公子经过内宅,正碰上女孩在台阶边,女孩笑着勾引他,公子低着头赶紧避开,装着没看见。这样有一年多时间。一直如此。

老翁回来后,一再拜谢某先生,说:“您父子俩真是与众不同!没什么礼物可送您,只有一幅画,送给您为您祝寿。”某先生高兴地收下了。过了几天,老翁帶着全家人辞别而去,从此再也没见面。打开这幅画看,画很平常,画面上只有一老头,和一个老太并排而坐,像是普通的人物写真,没什么观赏价值,就把它搁在一边。

三年一度的考绩到了,学政认为某先生年岁大了,强令他退休。某先生没多少积蓄,连回家的盘缠也凑不够。一次无意中在茶馆闲聊,看见一个人下车走进来,此人身材肥胖,衣着考究,仆从前呼后拥,店主接待毕恭毕敬。某先生想回避,来人却再三挽留,一起坐下,互通姓名。来人鞠躬说:“在下是张太学,世代为盐商,儿子某在县学,不知先生认识否?”先生说:“他就是您的公子吗?是有名的才子啊。”张听了大喜,请某先生去他家,并介绍给自己的父亲。某先生看到张父,觉得他长得和画中的老头像极了。虽然感到惊异,但事出偶然,也没放在心上。过了十多天,张父去世。张家请画师为老人写真,换了好几个人,都画得很不像。某先生于是拿出这幅画给张太学看,张看了大吃一惊,朝着画边拜边哭,对某先生说:“这幅画不但把先父画得逼真传神,而且我母亲故世已有二十年,怎么看到画就如面对她老人家生前慈颜一样?能请你告诉我这幅画的来历吗?”某先生详细叙述了得画的经过。张叹息说:“这是狐借我之手重谢你,以报答你的恩德。狐既给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我能不按他的意愿来答谢你吗?”于是收下画,送给先生一千两银子。某先生这才能够和儿子一起回到故里,至今仍很富裕。

闲斋氏说:“不过是一幅画,就使三个人都了了心愿,狐的手段真是又巧妙又离奇啊。虽离奇而又合乎正道,无怪乎它能在学宫平安无事,没有被人驱逐。”兰岩氏说:“薪水很少却毫不介怀;妖丽挑逗却不与其淫乱。教授父子能够得到如此厚报是应该的。”


【原文】

慕周拊髀曰:“余所闻某教授之事,亦罕遘哉。友人某为某县教授,学宫素多狐。莅任方数日,即有投刺者,署‘治下胡万龄顿首拜’。及接见,则皤然一翁,长三尺余,神气清爽,飘然若仙,对之起敬。自言本晋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今有事将楚游,以公长者,敢以家口寄托。某知其为狐,竟诺之,翁拜谢而去。晡时,举族皆至,约二十余人。某延入内室,款洽甚至。翁深感其谊,举酒相嘱曰:‘老少数十指,悉仰矞云之庇,他日归,当图厚报。’某素豪迈,掀髯笑曰:‘翁第行勿忧,宝眷必不致失所。’翁感荷之色可掬。次日,束装就道。某官闲俸薄,及有此义举,薪水不继于庖,而毫不介意。

翁二子三女,皆妖艳绝伦,时来某内寝,亲昵如父子。某眷属悉不在署中,唯次子随行,方弱冠,资质过于中人,每见三女辄避去,不接一谈。女向某间入以游语,某遽正色责之,女惭谢而去,数日不敢复至。公子偶过内宅,遇少女小遗阶下,笑而挑之,公子俯首引避,佯若不见不闻。如此者岁余,始终如一日。翁既归,再拜而谢曰:“贤乔梓真异人也,无可为酬,谨奉画一轴为公寿。’某欣然受之。迟数日,翁率其族辞去,遂不复晤。阅其画,画极平平,唯画一翁一妪,正面并坐,酷似人家影像,不足赏鉴,置之而已。会三年考绩,学使者以某年老勒休致。某宦囊羞涩,羁滞不能归。无意坐香肆中闲话,瞥见一人,停舆入肆,胖体重颐,衣冠济楚,仆从如云。肆主接待甚恭。某欲避之,其人挽留再四,乃叙坐,各道姓名。其人鞠躬曰:‘弟张太学也,世为鹾商。豚儿某在庠,公识之否?”某曰:‘是即公郎耶?名下士也。’张大喜,延至其家。登堂拜父,某谛视之,其貌如所得画中翁,逼肖。虽异之,犹不甚为意。越旬余,张父死,求画师写真,数易人,无能有仿佛于万一者。某因出画示张,张展轴大骇,且拜且哭,告某曰:‘不特亡父传神酷肖,先慈弃世二十年,何对此亦宛若生前也?敢请其故。’某备述得画之由,张叹曰:‘此狐借我,欲厚赠公,以报德也。狐有施于吾甚重,可不体其意以报长者乎?’乃取画,赠以千金,某始得携子归里。迄今犹素封也。”  闲斋曰:  一画也,致三人各了心愿,狐之术亦巧且幻矣。然奇不害正,宜其安处学宫,不遭驱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