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古冢

淮徐道台官署，在宿迁城中。宿迁是多次开战的旧战场，所以这里都是经过战乱的，官署中有很多怪异。康熙年间，有某道台升任浙江臬司（管司法），临去时留一朱姓幕僚在官署，等后来的官员交接。官署空旷，每到晚上，人声喧哗。有一晚，月下听到有人聚在庭院槐树下说话。朱从窗缝偷看，见庭院中人很多，面目不太清楚，大都是穿戴奇怪古旧。一少年戴黑巾穿白衣靠着柱子凝思，不与其它人应答。众人叫他：“陆郎，这样的风月，怎么独自惆怅？”少年回答：“暴露尸骸的事要来了，不能不愁。”说完，众人都叹息。有长胡须高帽子的人站出来说：“陆郎不用担心，这个厄难我先承受了，好在有平生的故人在这里，自然能庇护。”接着朗声吟唱道：“寂寞千余岁，高槐西复东。春风寒白骨，高义望朱公。”少年举手谢谢说：“当年受您的恩德很深，想不到枯朽的人，还要麻烦您仁慈照顾。”然后又接着互相交谈，好像都是北魏、齐、梁时代的事。到后来附近的鸡远远叫起来，众人倏然散去了。朱胆子壮，安睡如平常。

过了几天，新官孙某来受理交接。朱完事匆匆出官署，将要找船去浙江，忽然差役寄送主人的信来制止说：“我到金陵见过督察院（督察各省）后，接到楚中传来的报丧，我父亲去世了，所以不去浙西任新官职，要回去了。先生的事情，自己决定吧。”朱于是稍作停留。听说新任淮徐道台孙某官署中一幕僚得急病死了，委托宿迁县令推荐，跟朱一说就成，朱随后带行李进入官署。这时孙打算把官署中的旧屋改作客厅，另外安排幕僚住其他地方。官署中公务很繁忙，朱不记得先前的事了。

孙大人新来，大修官署。有一天，与朱闲坐，家人来报告：“正在挖前面池塘时，发现一石碑，不知什么年代的？”孙大人拉朱一同前往观看，见石碑上写着“梁散骑侍郎张公之墓”，正处在两槐树之间。朱恍然想起先前月下看到的事，极力劝停，并叙述自己见到的情形，说：“应当还有一墓。”话没说完，有干活工人说：“又发现骇骨一具。”孙某才相信朱的说法不是妄言，叫工人仍然掩盖填平如旧，池塘不改造了。前面石碑是乃长胡须高帽子人的墓；而后来发现的，是黑头巾少年的尸骨。

【原文】

梁朝古冢

淮徐道署，在宿迁城中。宿，故百战地，是处皆兵燹之余，署中多怪。康熙中，有某道升浙江臬司，临去留一朱姓幕友在署，俟后官交代。衙署旷荡，每夕，人语哗然。又一夕，月下闻语者聚中庭槐树下。朱于窗隙窥之，见庭中人甚多，面目不甚了了，大率衣冠奇古。一少年乌巾白衣椅柱凝思，不共诸人酬答。诸人呼曰：“陆郎，如此风月，何独惆怅？”少年答曰：“暴骸之事近矣，不能无愁。”语毕，诸人皆为咨嗟。有长髯高冠者出曰：“郎勿虑，此厄我先当之，赖有平生故人在此，自能相庇。”朗吟云：“寂寞千余岁，高槐西复东。春风寒白骨，高义望朱公。”少年举手谢曰：“当年受德至深，不图枯朽之余，犹叨仁庇。”因复共谈，似皆北魏、齐、梁时事。既而邻鸡远唱，诸人倏然散矣。朱胆壮，安寝如故。

阅数日，新官孙某来受交代。朱生匆匆出署，将觅船赴浙。忽差役寄东君札来止之曰：“某到金陵见督院后，接楚中讣音，已丁外艰，不赴浙西新任，竟归矣。先生行止，自定可也。”朱遂稍停。闻新任淮徐道孙公署中一友得急疾殂，乃托宿迁令某荐扬。一说而就。随携行李入署。时将署中旧住之屋改作客座，另置诸友于他所。幕中公务甚繁，朱不复忆前事。

孙公新，来，大修衙署，一日，与朱闲坐，家人走报云：“适开前池，得一石碑，不知何代物？”孙公拉朱同往观之，见碑上书“梁散骑侍郎张公之墓”，正当两槐之间。朱恍忆前月下事，力为劝止，并述所见，云：“当更有一墓。”言未终，而荷锸者云：“又得骇骨一具。”孙始信其说非妄，命工人仍加工掩平如旧，池不改作矣。盖前碑乃长髯高冠之墓；而后所得，乌巾少年之骨也。

绿毛怪

乾隆六年，湖州的董畅庵在山西芮城县做幕僚文书。县里有庙，供有关、张、刘三神像，庙门历年用铁锁锁着，春秋祭祀时，才开启。传说庙中有怪物，供香火的僧人也不敢在里面住。

一天，有陕西商客贩羊千头，天晚没有地方住宿，请求在庙中过夜，居民开锁让他进去，并且告诉锁门的缘故。贩羊客仗着有力气，说：“没关系。”于是开门进入，散放群羊在廊下，而自己带着羊鞭点着灯烛睡下，但心里不能没有害怕，所以到三更，还没睡着。这时听到神座下豁然有声响，一个东西跳出来。贩羊客在烛光中观看，那东西高七八尺，头脸完全是人形，两眼深黑有光，像湖桃那么大，脖子以下绿毛覆盖全身，毛茸茸的如穿蓑衣。它向贩羊客又看又闻，两手有尖爪，直上前来抓。贩羊客拿起鞭子回击，怪物竟然好像没感觉，夺过鞭子放到嘴里嚼，有碎裂的声音。贩羊客很恐惧，奔出庙外，怪物追赶，贩羊客就爬上古树，躲在最高的树梢上。怪物张眼望着，却不能上去。

良久，东方亮了，路上有行人，贩羊客再看树下，怪物已经不见了。于是告诉众人，一起寻查神座，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石缝一角，有黑气腾腾。众人不敢动，写文书告知官府，芮城县令佟大人吩咐移开神座挖掘。深有一丈多，发现有朽坏的棺材，里面有尸体，衣服都破烂了，遍体生绿毛，如贩羊客所见的样子。然后推积木柴焚烧，发出“啧啧”的声音，血涌出来骨头乱响。从此怪物绝迹了。

【原文】

绿毛怪

乾隆六年，湖州董畅庵就幕山西芮城县。县有庙，供关、张、刘三神像。庙门历年用铁锁锁之，逢春秋祭祀，一启钥焉。传言中有怪物，供香火之僧亦不敢居。

一日，有陕客贩羊千头，日暮无托足所，求宿庙中，居民启锁纳之，且告以故。贩羊者恃有膂力，曰：“无妨。”乃开门入，散群羊于廊下，而已持羊鞭秉烛寝；心不能无恐，三鼓，眼未合。闻神座下豁然有声，一物跃出。贩羊者于烛光中视之：其物长七八尺，头面具人形，两眼深黑有光，若湖桃大，颈以下绿毛覆体，茸茸如蓑衣；向贩羊者睨且嗅，两手有尖爪，直前来攫。贩羊者击以鞭，竟若不知，夺鞭而口啮之，断如裂帛。贩羊者大惧，奔出庙外，怪追之。贩羊人缘古树而上，伏其梢之最高者。怪张眼望之，不能上。

良久，东方明，路有行者，贩羊人树下觅怪，怪亦不见。乃告众人，共寻神座，了无他异，惟石缝一角，腾腾有黑气。众人不敢启，具牒告官。芮城令佟公命移神座掘之。深丈许，得朽棺，中有尸，衣服悉毁，遍体生绿毛，如贩羊人所见。乃积薪焚之，啧啧有声，血涌骨鸣。自此怪绝。《子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