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觭角
旗人子弟傅九,年纪二十岁,一天有事出正阳门,经过一条巷子,路又窄人又多,十分拥挤。蓦然他看见一个人迎面而来,快走如飞,气势很猛。傅九匆忙中正退避,人已到踉前,两人胸脯相碰,那人竟同自己合而为一,傅九顿时觉得浑身如淋了一桶水,冷得不停发抖,直打寒噤。便急忙跑进一家绸缎店,闭眼蹲下来休息一下。好久,他感到头越来越痛,眼越来越花,茫然发呆地雇了一辆车子坐回家。
夜里二更以后,傅九忽然跳起来大喊:“我因为一时来不及赶路,正匆忙着急,你为什么拦住我去路,以至误了大事?我同你势不两立!”于是又是打自己耳光又是撞头,只顾自己残害自己。一家人围着守护他,乱了一个通宵。有一个邻居说有一条胡同里住着一位巫师,能赶走无常鬼,号佟觭角,最能驱除邪恶,何不请他来治一下呢?”家里人也早听说过佟觭角的大名,连忙去请他。佟觭角还没有到,傅九已经知道,又笑又骂说:“不要说‘铜觭角’,就是铁觭角又有什么用?”
一会儿佟觭角到了,男男女女观看的人围成了一堵墙。佟觭角怒目看着傅九喝道:“哪里来的妖怪,敢到这里来作祟害人?不老实供来,就把你叉了丢下油锅!”傅九瞪大眼睛不说话,只是不停咬牙切齿,吱吱有声。佟觭角大怒,下令将油倒进一只大锅,架上木柴烧起来,油滚了。佟觭角很快又拿了一把钢叉,直在傅九面前旋转,故意震响钢环恐吓他。又怒喝道:“再不快招供就要下锅油煎了!”傅九张开大口哀号起来:“我太冤枉了!”佟觭角说:“你无故作祟害人,罪该油煎,哪有什么冤枉?”傅九靠着墙壁直发抖,样子非常恐怖。佟觭角又举起钢叉作出要刺的样子,大声喝令他快招供。傅九匍匐在地上请求免死,于是自己招供说:“我本是凤阳府人,有一年来到京城,为饥寒所迫,偷盗人家的坟墓,被人发现,大家一起来捉我,我一时急了,拿起铁锹抗拒,心想能够逃脱,不料连伤二人,按法当杀。今天是大斩处决的日子,我被绑赴市场,已快要处刑了。我极力挣扎,竟脱身逃走。正要逃走他乡,谁料被这个人当面拦住,心里实在恨极了,所以就同他计较起来。既然您老爷责怪,我哪里还敢停留?只求老爷保守秘密,小人我自然离去。”佟觭角说:“那么你就快去吧,不要再触犯我发怒!”于是佟觭角倚靠钢叉而坐,观看的人没有一个不惊奇的。傅九脆坐在地上,不停地流起泪来。
佟觭角怒喝道:“你怎么不走,反倒哭起来,难道一定想下锅油煎吗?”傅九哭着说:“小人我在监牢里时,因为天冷,两脚皮肤开裂,生了冻疮,走路也很困难。想求一双毡袜,我将感激不尽。”佟觭角笑着说:“你刚得到饶恕,就又提出要求。不过,一双袜子又值几钱,难道还不舍得给你?”马上叫傅九的家人拿来一张白纸,糊成袜子形状,每一只上画了一道符,写上一个“毡”字,焚烧了。傅九便欢喜地伏在地上叩头,马上伸出脚做出换穿上袜子的动作。围观的人都笑起来。佟觭角便问他的姓名年龄,说:“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傅九说:“我叫某某,某岁,如今逃脱死罪,自当远奔到四川、云南一带去,逃避官府追捕。”佟觭角说:“你想错了。这里离四川、云南几千万里,哪里能一下子可到达呢?倘被巡逻兵抓获,重投罗网,要想再逃脱,哪里还能呢?你不如跟了我受管教,还有一口饭吃的地方。”傅九说:“倘能得到老爷你的可怜,收容我,我一定会报你的大恩德。”佟觭角也很高兴,便从一口袋中拿出一张黄纸符篆,焚烧了,傅九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好久才醒过来。人家问他,他茫然不知,只记得发病以前的事情。家中人一起拜伏在地下,厚赠佟觭角表示感谢。
这一天刑部开斩处决罪犯,暗中询访,果然其中有这么一个人,已经杀头示众了。听到的人全部十分惊叹,更把佟觭角的法术说得神乎其神。佟觭角五十多岁,平时独自一人过日子,吃斋念佛,沉默寡言,喜欢睡觉,往往一睡三四天不醒。到他家里一看,二进门里面,清洁得没有一点灰尘。所有的箱柜案几,从不擦,却光亮净洁如镜子。有人说他有镇妖捉鬼的法术,大约三年一轮换,凡服役干活的全都是鬼。
【原文】
佟諩角
旗人子傅九者,年二十,以事出正阳门。过一巷,路狭人众,相俟以行。蓦一人迎面来,急走如飞,其势甚猛。傅方仓卒却避,其人已至,两胸相撞,竟与己合而为一,顿觉身如水淋,寒噤不止。急投一缎店下,闭目蹲身歇之,良久,头愈痛,眼愈眩,茫茫然,雇车驰归。夜二更后,忽跃起大言曰:“我因一时赶路不及,正在仓遽,奈何拦我去路?致误大事,我与汝势不两立矣!”于是批颊撞头,自残不顾。家人环守通宵,抢攘不休。 邻人或言某胡同所居,有巫而走无常者,号佟觭角,最能祛除不祥,盍使治之。家人亦夙耳其名,亟往祈请。佟未至,傅已知之,哂且骂曰:“无论铜觭角,铁觭角,又何为哉?”俄而佟至,男女观者如堵墙。佟瞠目视之曰:“何处鬼魅,敢来此处祟人,不实供,即叉汝下油锅矣!”傅瞠目不言,但吱吱切齿不已。佟大怒,命倾油于巨镬中,烧柴煎之。油沸,旋捉一钢叉,向傅面上旋绕,故振响其环以恐吓之。复叱曰:“不速供,则烹矣!”傅哆口长号曰:“嗟乎,冤哉烹也!”佟曰:“无故祟人,罪固当烹,何冤之有?”傅倚壁战栗,计甚恐怖。佟复振叉作欲刺之势,喝令速供。傅肘膝投地求免。于是自供:“本凤阳府人,于某年入京,因迫于饥寒,窃发人之冢,为人所觉,群求擒捉,一时慞惶,用铁锹拒捕,希冀免脱。不意连伤二人,坐法当斩,今日大决,绑赴菜市,已临刑矣。因极力挣扎,得脱身而走,方将逃避他所,讵意为此人拦阻,心实忿恨,故与之较量。既老爷见责,焉敢迟留,第乞秘密,小人他去。”佟曰:“然则速去,勿触我怒。”乃倚叉而坐。观者莫不骇异。
傅跪坐地,挥涕不止。乃叱曰:“胡不去而泣,必求烹也?”傅哭曰:“小人在狱中时,因天寒,两脚漻 皴瘃,步履甚艰,欲毡袜一双,则感德无量。”佟笑曰:“甫得宽宥,则有所求,一袜所值几何,不吝与汝。”亟命傅之家人,取白纸糊作袜形,每只画一符,书一毡字,焚之,傅即欣然伏地,叩头,即伸足作更易状,观者皆笑。佟因诰其姓名年岁,今去此将安之乎?傅曰:“姓名某某,年若干,今得脱大刑,当奔川滇远省,以避搜捕耳。”佟曰:“汝计左矣。此去川滇数千万里,岂旦夕可至者?倘为逻役所获,重罹网罟,再思侥幸,讵可得乎?不如从吾教,尚可得一啖饭处。”傅曰:“苟得老爷垂怜收纳,必报大德。”佟亦喜,乃探囊出一黄纸小会,焚之,傅遂仆地不动,良久始苏,问之茫然,惟忆致病以先之事耳。家人罗拜,厚赠谢焉。
是日刑部大决,密访果有其人者,已枭示矣。闻者咸叹异之,愈神佟术。佟年五十余,平日孓然独处,持斋诵佛,寡言喜睡,往往睡三四日不起。至其家者,重门以内,无寸芥纤埃。一切箱匮几案,不见拂试而光洁可鉴,或言其有禁鬼之术,或三年一更代,凡所服役者,悉鬼也。 兰岩曰:观此而哀小民之愚也,饥寒所迫,则相率而为非,朋党所要,每横行而不顾。一旦自罹法网,幸脱无由;既已枭示通衢,犹矜奔避。真乃醉生梦死,谁能唤醒其良心?为鬼为人,尚未辨别其形似者也。为民父母者,尚其念氓蚩之可悯,勿以罔民而可为,思人性之皆良,勿致不教而遂杀,则被泽者,可胜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