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才
鄂渚的宋秀才,困顿于科举场中,屡次不中,深感世俗人情淡薄。年轻时他游江陵,晚上经过城隍,遇到一个道士,长面孔,肥下巴,胡须有四尺多长,银白如雪。
宋秀才惊奇他的相貌,便邀请他到自己的寓所,招待酒食,他都不推辞。等到对酒纵谈,那道士说起话都很玄妙,宋秀才知道他是个异人,便向他叩问起自己的贵贱贫富。道士说:“我听说神人不计功,圣人不求名,你想要‘名’吗?名者,实之宾,你想成为宾客而不做主人么?”宋秀才十分惭愧,于是便问长生之术。道士说:“人生世间,哪能长生不死?你能去名利而务实,这就是长生之道。你没有听到过刘纲说的话吗?大凡人的寿命本都可活到一百岁,只因为有七情六欲,砍伐了根本,枯竭了源头,精神颠倒,瞬息之间千变万化,弄得精神困倦疲惫,自然难尽天年长寿。譬如清淡的泉水,被加进五味扰乱,要想它不败坏腐臭,是不可能了。你不懂这种道理,哪里能长生呢?”宋秀才连忙拜谢。
这一夜月光如昼,道士说:“你能跟我游历吗?”宋秀才说:“这是我的心愿。”道士便从怀里和袖中取出两只纸鹤,用水喷了一口,纸鹤猛然长大变成活的。
道士和宋秀才各人跨一只鹤,他嘱咐宋秀才不要回头看,用手掌拍了一下鹤,祝告说:“起!”鹤便拍打翅膀,发出长鸣,直上云天飞翔。鹤背十分安稳,就像北方乘的冰床,从上面俯看下界,历历清楚,就像看手掌中的纹路一样。道士一只手抓住宋秀才的臂膀,数说指点着下面的山山水水,说某地一点云烟,就是某府某州某县。某地有的像个小土山,有的像倒扣的杯子,有的像连在一起的坟堆,那就是某山某峰。他又指着一抹如银线似地闪亮的水光说:“这是长江。”宋秀才问:“洞庭湖在哪里?”道士指着像小镜子似的一点光亮说:“那就是。”
宋秀才暗自想人一身像知了一样寄生在世上,真如恒河中的一粒沙,沧海中的一粒粟。我的一生又多么短暂?我所不能彻底一刀两断的,不过是妻子儿女之情罢了。”宋秀才心念才动,道士长叹一声,松了手。宋秀才飘飘落到地下,像风吹秋叶,一点没有受伤。听到声音出来看的,正是宋秀才的妻子儿女。大家相见都很惊异,宋秀才详细讲了事情经过,而且嘱咐说,“不要跟外人说。”从此宋秀才便汲汲追求神仙之事,不再求仕途进取。长沙解元郭俊字昆甫,和宋秀才的长子是同年,曾告诉过我这件事。
闲斋氏说:我年轻时游湟中,到过青海,水清如湘江,深如彭泽湖。遥望碧波中心一点云烟,当地夷人说:“那是龙驹岛。”青海方圆大约干里,比洞庭湖大一倍。后来又游闽中,登上厦门岛,观望茫茫大海,比起来青海又不过像一盆水了。唉,大小的差别岂是绝对不变的呢?见到大的,那么已往所见过的都变小,见到小的,那么已往所见过的都变大。把一小杯水倒在堂屋的洼地上,一群蚂蚁经过,对它们来说好像是包围淹没山陵的浩浩洪水也就是如此了。
【原文】
宋秀才
鄂渚宋秀才,迍踬名场,感世情淡泊。少时游江陵,晚过城隍,遇一道士,面重颐,须长四尺许,白如雪。宋奇其貌,邀至寓所进酒食,皆不辞。及对酒纵谈,语多玄妙,宋知为异人,叩及荣悴。道士曰:“吾闻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君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君将为宾乎?”宋大惭,因问长生之术,道士曰:“人世乌得有长生,君能去宾务实,即长生之道也。君不闻刘纲之言乎?‘大凡人寿皆可至百年,而以七情六欲,伐根竭源,颠倒方寸,顷刻万变,神倦思怠,难全天和。譬彼淡泉,汩于五味,欲不财坏,弗可得矣。’君未尝知此,何处得长生!”宋拜谢。 是夜月如昼,道士曰:“能从我游乎?”宋曰:“固所愿也。”道士乃于怀袖间,出纸鹤二,以水噀之,暴长如生者。与宋各跨其一,嘱勿回顾,以掌拍鹤背,祝曰:“起!”鹤即鼓翼长鸣,飞翔云表,鹤背安稳如北地冰床。俯瞰下土,历历如掌上之纹。道士一手捉宋臂,指点江山,谓:某处烟一点,某府某州某县也;某处培砄,或如覆杯,如连冢,某山某岳也;又指一缕水,光如银线然,曰:“长江也。”宋问洞庭安在,道士指一点光小如镜者,曰:“彼是也。”宋阴念一身蜩寄世间,真如恒河一沙,沧海一粟,吾生亦何有涯?所不能痛处一刀者,妻子之情耳。念未息,道士喟然撒手,宋飘然而坠,如因风秋叶,寸肤不伤。有闻声出视者,则其妻与子女也,相见各惊异。宋具言其事,且嘱曰:“不足为外人道也。”自是神仙之事,汲汲求之,不复仕进。长沙郭昆甫解元俊,与其长子同年,曾述其说如此。
闲斋曰:
予少游湟中,临青海,水之清如潇湘,深如彭泽,遥望波心烟一点,番人曰:“龙驹岛也,周回约千里,其大倍于洞庭。”其后游闽,登夏门,观冥海,则青海犹盆池也。吁!水大亦何常之有?所见大,则所过皆小;所见小,则所过皆大。覆杯水于堂坳之上,群蚁过之,如洪水之怀山襄陵也固宜。
《夜谭随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