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王待客
裘南湖,是我的同乡沧晓先生的侄子,性格狂傲。他一共考中了三次副榜,但就是没有考上举人,于是就很生气,某日,在伍相国祠(纪念伍子胥的祠堂)烧了一张黄裱,上头写的都是自己的忿忿不平。
没过了几天,他就生病了;又过了几天,死了。然后他的魂魄就慢悠悠地走上街,从杭州城的清波门走出来,走在水草之上,居然也沙沙有声。天空是昏黄的颜色,也看不到太阳。走啊走啊,就看到前面有一道红色的短墙,像是有人家。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几个老妇人坐在那儿,围着一口大锅在熬东西呢。打开锅盖一看,都是小孩的头、脚。裘某大惊。
一个老妇人解释说:“这些呢,都是人间的修道不成而堕落的僧人,修行、功德都没满,却偷得了做人的机会,所以煮一下,让他们在阳世间不能长大,很小就夭折。”裘某更惊讶了,大声说到:“那、那……你们是鬼啊!”
老妇人一笑说:“你还当自己是活人吗!如果是活人,哪里能到这儿呢?”裘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嚎啕大哭。
老妇人又笑了:“你自己焚黄裱求死,又何必要哭呢?你要知道啊,伍相国,那是什么人!当年吴国的忠臣,数百年来一直在吴地享受百姓的祭祀和尊重,但从来不管人间的福禄、命运的事情。之所以现在把你招来,是因为伍公把你烧的那张状纸转呈给地藏王啦,所以地藏王才把你叫来。”
裘某又问:“那,我能见到地藏王吗?”回答说:“你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去佛殿西角去投递,能不能见到就不好说了。”又指了一下前面的街道:“喏,那里就是卖纸帖的。”
裘某于是就去买空白的帖纸,只见街上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就像是人间的戏台边上刚散场时的场面。有带着冠冕的贵人,有没戴冠冕的平头百姓,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其中还有一些是他生平所认识的人。不过上去打招呼呢,也没有人答应他。大概都是已经去世的人吧!裘某就更觉得悲凉了。
走了没几步,果然有个纸张店,门口坐着一个身着白长衫、头戴葛阳巾的老头,把空白帖子给了他。裘某又乞求借用笔墨砚台,老翁也给了他。裘某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儒士裘某拜见”。老翁笑了,对他说:“这个儒字嘛,恐怕很难担当得起啊!你不如写上曾中过某某科的副榜(即某科的候补名单),这样才不会惹得地藏王的训斥。”裘某才不理他呢,不以为然地笑笑。
裘某抬头一看,店里的墙壁上还挂着一些诗笺,落款是“郑鸿撰书”;旁边还挂着不少纸钱。而裘某平素就很轻视这个郑鸿,于是就对老翁说:“郑君的诗文嘛,素来没啥名气,你为什么要挂他的诗笺呢?而且这里已经是到了冥界,要纸钱有啥用啊?”
老翁回答说:“郑某虽然现在还只是个举人,但将来的名望必定尊隆。阴间最势利,所以我挂他的字,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啊。而纸钱呢,就是这个地方最需要用到的东西,你还得多准备一些,打通地藏王的侍卫,才会替你通报的。”裘某又不以为然。
于是他就径直来到了西边的佛殿,果然有许多牛头马面的夜叉,大概有数百个人在那里,穿的都是有“勇”字的补服(清朝士兵的军服),一个个横眉竖眼地冲着他嚷嚷。
裘某一下很窘迫,正在发愁呢,一个人拍着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就是刚才那个老翁,笑着说:“现在就信我说的了吧?阳间有门包,阴间就不需要送门包(古代送给看门人,请求为自己通报时用的红包,称为门包)吗?我都替你带来啦。”于是就替他给了看门的夜叉数千贯铜钱。那个“勇”字的夜叉就拿着裘某的帖纸进去了,片刻之后,东北角的大门就轰然开了,招呼他进去。
裘某走进去,跪在台阶下,偷偷抬头一看,好壮观的一座宫殿啊。还没看到殿上的王者,就听到有人在纱帘后大声呵斥道:“狂生裘某!你在伍公庙焚烧状纸,自称善于文章,不过是写些烂八股的应试作文,看些标准教材,全然不懂古往今来到底有多少学问、事业,就自吹自擂自己能文,真是太无耻啦!帖子上自称是‘儒士’,可你的祖母现在八十多岁了,还在忍饥受冻,眼睛都瞎了,可见你是多么地不孝。你当得起这个儒字吗?”
裘某赶紧回答说:“除了应试作文之外,其他的学问我确实不懂。可祖母受苦这件事情,全怪我的老婆不贤惠,不是我的罪过啊!”
王者大声呵斥道:“丈夫是妻子的主心骨,人间一切妇人犯下的罪过,阴间问责时都先要处罚丈夫,然后再处罚妇人。你自己自称是儒士,怎么还会把责任推给妻子呢?你三次中了副榜,不过是因为你祖父积累的阴德庇佑,不是因为你那点破学问的本事!”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大殿外头传来一阵锣鼓声,还有喝道的声音由远而近,殿内也敲鼓、鸣钟应答。另一个“勇”字补服、头戴虎皮帽的夜叉进来通报说:“朱大人到。”王者就走出纱帘后,走下来迎接。裘某踉跄地走下殿去,趴在东厢房偷偷看了一眼,原来是刑部郎中朱履忠,也是裘某的亲戚。
裘某就更加不平了,大骂道:“果然阴间势利!我虽然只会应试教育,但毕竟中过副榜;朱某呢,不过是捐官当的生员(当时向朝廷捐赠一笔银子,就可以授予生员的头衔,实质是买官做),官也不过做到了郎中,为何地藏王却要亲自来迎接呢?”那个“勇”字军人听到大怒,挥起手杖打在他的嘴上。裘某一疼,就醒过来了,才发现妻子儿女都围在周围哭呢,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两天,只是因为胸中剩下的一口气没断,所以才没有入殓安葬。
从此之后,裘某自知自己命薄,就不再去考试了。又过了三年,去世了。
【原文】
地藏王待客
裘南湖者,吾乡沧晓先生之从子也,性狂傲,三中副车不第,发怒,焚黄于伍相国祠,自诉不平。越三日,病;病三日,死。魂出杭州清波门,行水草上,沙沙有声。天淡黄色,不见日光。前有短红墙,宛然庐舍。就之,乃老妪数人,拥大锅烹物。启之,皆小儿头足,曰:“此皆人间堕落僧也,功行未满,偷得人身,故煮之,使在阳世不得长成即夭亡耳。”裘惊曰:“然则妪是鬼耶!”妪笑曰:“汝自视以为尚是人耶!若人也,何能到此?”裘大哭,妪笑曰:“汝焚黄求死,何哭之为?须知伍相国!吴之忠臣,血食吴越,不管人间禄命事。今来唤汝者,伍公将汝状转牒地藏王,故王来唤汝。”裘曰:“地藏王可得见乎?”曰:“汝可自书名纸往西角佛殿投递,见不见未可定。”指前街曰:“此卖纸帖所也。”裘往买帖,见街上喧嚷扰扰,如人间唱台戏初散光景。有冠履者,有科头者,有老者、幼者、男者、女者,亦有生时相识者。招之,绝不相顾,约略皆亡过之人,心愈悲。向前,果有纸店,坐一翁,白衫葛巾,以纸付裘。裘乞笔砚,翁与之。袭书“儒士裘某拜”。翁笑曰:“儒字难居,汝当书某科副榜,转不惹地藏王呵责。”裘不以为然。
睨壁上有诗笺,题“郑鸿撰书”,兼挂纸钱甚多。裘素轻郑,乃谓翁曰:“郑君素无诗名,胡为挂彼诗笺?且此地已在冥间矣,要纸钱何用?”翁曰:“郑虽举人,将来名位必显。阴司最势利,故吾挂之,以为光荣。纸钱正是阴间所需,汝当多备,贿地藏王侍卫之人,才肯通报。”裘又不以为然。
径至西角佛殿,果有牛头夜叉辈,约数百人,胸前绣“勇”字补服,向裘狰狞呵詈。裘正窘急间,有抚其肩者,葛巾翁也。曰:“此刻可信我言否?阳间有门包,阴间独无门包乎?我已为汝带来。”即代裘将数千贯纳之。“勇”字军人方持帖进。闻东角门闯然开矣,唤裘入。跪阶下,高堂峨峨,望不见王,纱窗内有人声曰:“狂生裘某!汝焚牒伍公庙,自称能文,不过作烂八股时文,看高头讲章,全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事业学问,而自以为能文,何无耻之甚也!帖上自称‘儒士’,汝现有祖母年八十余,受冻忍饥,致盲其目,不孝已甚,儒当若是耶!”禁曰:“时文之外,别有学问某实不知。若祖母受苦,实某妻不贤,非某之罪。”王曰:“夫为妻纲,人间一切妇人罪过,阴司判者总先坐夫男,然后再罪妇人。汝既为儒士,如何卸责于妻?汝三中副车,以汝祖父阴德荫庇,并非仗汝之文才也。”
言未毕,忽闻殿外有鸣锣呵殿声甚远,内亦撞钟伐鼓应之。一“勇”字军人虎皮冠者报“朱大人到。”王下阁出迎。裘踉跄下殿,伏东厢窃视,乃刑部郎中朱履忠,亦裘戚也。裘愈不平,骂曰:“果然阴间势利!我虽读烂时文,毕竟是副榜;朱乃入粟得官,亦不过郎中,何至地藏王亲出迎接哉!”“勇”字军人大怒,以杖击其口,一痛而苏。见妻女环哭于前,方知死已二日,因胸中余气未绝,故不入殓。
此后南湖自知命薄,不复下场,又三年卒。《子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