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监生
沈阳监生戴懋德,赴京都参加乡试,没有考中,心情郁闷归家。路过永平时,住宿在荒堡古馆的厅堂里。厅西一带全是齐肩高的土墙,墙外有三间茅屋,门常锁着。遍地秋草,落叶堆满了石阶:茅屋周围有三四棵老槐,六七座古坟。茅屋西边连着一片山林,荒无人迹。
戴懋德满腹忧愁,夜不能寐,二更以后还沿着石阶闲步。只见月色映照庭园,山林清幽沉寂,隐隐听到茅屋中有人在说话,他靠在土墙上倾听,十分清楚。好像是一个老人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我难道不明其中道理吗?只是我如今年老发秃,早已心灰意淡了。就比如一条鱼从渔网中逃出来,它并不是不会自由自在地深游而去,然而因为忘不掉那诱人的香饵,所以必定会上钩;又比如一只鸟从罗网下逃出来,它也不是不会自由自在地高飞而去,然而因为不能在初露征兆时便谨慎小心,所以必定会遭到更大的危害。你修炼离大功告成还早,却不再努力加修,反而又自己毁坏已成之功,只恐怕岁月蹉跎,你这副易朽的臭皮囊可比不上金刚石啊。”
一个发出少年声音的人笑着说:“我一开始修炼得法,得到了美娇娘,兄弟姐妹全家个个羡慕。到如今已好几年,两腿变得莹白如玉,更何况心肾也修炼得成。可见篯铿【彭祖】的长寿之术,不是没有延年裨补的神效。真精返黄庭,一粒灵丹永不离。倒是老翁你蹉跎岁月,修炼误入歧途,枉自消耗精神。像你这样的人只好偷看人家的破草房,同丑妇亲热。闺阁的绮窗绣床,不是你老翁享受的地方。好比旅店里的臭虫,只配在夜间出来偷咬臭脚汉,却反过来嘲笑闺房中的花脚蚊,叮咬小姐的香肤玉肌倒是错了。这倒不是你老翁眼界小,目光短,干脆说是你老翁嫉妒心太重罢了。何况寿命的长短,本来有定数,即便是金刚石,就没有大小之分吗?”
老人也嘲笑说:“我老夫年过五十,没想到今天听到这样的奇谈高论,真是何等的恢宏诡怪!那卖艺的乞丐小子,可以在百尺竹竿顶上翻来覆去,以为有本事,自称出人头地,全不知那地下折断臂膀的老头,就是当初在竹竿顶上耍弄的小子。我正感叹天下的凶险,世道的危恶,也莫过于在百尺竿顶上的卖弄的了。而今你倒用这种本领在我老夫面前逞能!老天能决定人寿命的长短,但是却不能禁止人节约使用的方法。假设有两个人在这里,得到一千文钱,各人分五百文钱,钱数相同,而用钱却必定会不同。其中一个人一天用一文钱,或者几天用一文钱,逐渐到不用一文钱,那么这五百文钱可以终身都用不完。另外一个人起初一天用一文钱,或者一天用四五文钱、六七文钱,逐渐到一天用十文百文钱,那么这五百文钱也可转眼用光。你不懂这种道理,反说我辈生死有命,寿夭在天,真像那南方的花鸟,只知道有烈日,却不知道有冰水,岂不叫人笑死!”好久,不听见回答,只听到老人连连哀叹的声音。
戴懋德想回去睡觉,忽然又听到老人说:“这也不必多争论了,你只要想想那秦州的田大郎,也就要浑身出汗了。田大郎自命是长寿的‘冥灵'、‘大椿’【都是古代传说中能活千年万载的树】,今天看来,不过是短命的‘野马’、‘羊角’【指水汽和旋风】,就像活不到一天的朝菌不知道昼夜,活不到一年的蟪蛄不知道春秋。五百文钱五天就用光了,他留下的骷髅骸骨,总叫我见了惊心怵目,你难道没看见吗?”少年人也嘲笑说:“老翁所说我不是不清楚,但我是神童扬乌,十来岁就能参加《太玄》的写作【扬雄之子,九岁时助父著《太玄》,早夭】,怎么能同那些硬装作懂事的无知小孩相提并论呢?如今我黄庭里的杂质早已除掉了,雾丹田中的浊气也全除净了,宏于中,就能肆于外,犹如一颗明珠藏在一只水晶的匣子里,它并不想炫耀自己,但是却里里外外一片晶莹透亮。不是那种松烂的石头,经不起切割磨砺。”老翁说:“那么它就永远不会有破烂的时候吗?”少年人说:“水晶宝玉哪里会破烂呢?”老翁叹息说:“看见鸡蛋就马上要鸡,看见弹丸就马上要吃鹗肉,真是痴呆虚妄透顶了。就像那个破败祠庙里的木居士【对木雕神像的戏称】,既不想到外面风吹雨打,又不忧虑里面梁柱上生了蛀虫。要知道庇护我的东西,也就是摧残我的东西,又何必一定是外来的风吹雨打呢?且斧头不来砍伐,樗树散木才得以长寿;身上有鲜丽的文彩,凤凰才要潜隐。你图谋想登上仙班,结果却先进了鬼簿,我只怕你徐子平长寿成仙的愿望难以实现,而贾谊不祥的鹗鸟倒容易飞来。铸成大错,可就太悲慘了!就说这住在馆中的戴监生吧,本来就注定不是科举做官的人,现在还在糊里糊涂为自己没有中举发愁,自我戕害身心,只值得同你齐寿夭,不可同我老夫比高下。”
戴懋德猛听到这里,浑身毛发都竖起来。正在惊疑,又听少年人说:“算啦算啦,我听说最高等的人能够忘掉情,最下等的人又不及情。能够钟情的,就是我们这种人。我所以敢身体力行,当仁不让,说实话是有恃无恐。任你老翁来盘问细查,我只是坦然处之。不要再哕嗦了。”老翁便大声怒喝:“小子怎敢顶撞老前辈?你雌雄不辨,香臭不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靠你母亲作为护身符呢?那老妖精太无耻,专门变幻迷人,如今已被同辈们所唾弃,贫穷得像个恶鬼,老天将派雷神诛灭她,哪值得投靠!你忘了二十年前,跪在我跟前,舔着靴子,拉着衣裳,苦苦哀求要我告诉你采药之术,尔母亲也跪在地下进献两双鞋子,一包松子。我老夫一一把采药修炼之术传授给你们,为什么你们饿了就来投靠我,吃饱了就远走高飞,如此强横不讲理呢?”少年人更加巧辩起来,说话一点也不退让,很快又听到两人乱吵乱骂起来,渐渐跑到了房子外面。这时月明如水,把一切照得分外清楚。只见那老头是个驼背侏儒,扭住一个少年,看他唇红齿白,面色如玉,两人在树下撕打起来。
戴懋德知道他们不是人,就摸了墙头上的半块砖头,用力掷过去,只听扑的一声,正好打中两人的脚,一起跌倒在地上,变成了狐狸。一看见人,狐狸窜进了茅屋后面的古坟中。戴懋德也就回去睡了。第二天,他把事情告诉给了古馆馆吏,一起去挖古坟。只见十多只黑色的狐狸从坟中奔窜出来逃走了,没有能追捉到。后来戴懋德再次应举不中,想起狐狸的话,便弃文经商,终于发财致富,腰缠万贯,于是不再想求取仕路了。
【原文】
戴监生
沈阳戴监生懋德,入都乡试,不得志于有司,郁郁归去。道出永平,宿止荒戍古馆之厅。厅西一带,皆及肩土垣。垣外茅屋三间,户常扃锁。秋草满地,落叶堆阶,绕屋三四老槐,六七古冢。屋之西,则连山林,无人迹也。 戴牢愁不寐,二更后,犹绕砌闲步。见月色满庭,山林清寂,微闻茅屋中有人语言,倚土垣听了,颇了了。似一老人咳且笑曰:“我岂不明此理者?但余发如此种种,心灰淡久矣。譬如鱼脱于罟,非不悠然深逝也,然不能忘情于饵,必将复上于钩;鸟脱于罗,非不翩然远翥也,然不能慎机于微,必将更罹于弋。子亏功不止一篑,乃不自树立,而复自倾踣之,恐日月蹉跎,臭皮囊不比金刚石也。”一少年声者,笑曰:“我发轫之始,便获美姝,兄弟姊妹,艳羡满室。至今且数年,两腓犹莹,况夫心肾?可见篯铿之术,非无裨补,真精既返黄金室,一颗明珠永不离。翁蹉跎失足,神祗精,只可窥窃绳枢,绸缪嫫母;绮疏绣榻,非复翁侧足地。譬夫逆旅蜰虫,但夜出偷莈臭脚汉,乃转笑香闺豹脚,亲昵玉肌者为失计。非翁眼孔小,直是翁妒心重耳。况寿夭之数,自有分定。即金刚石,能无大小也?”老人揶揄之曰:“老夫年逾五十,讵意今日闻此奇谈,何其诙诡!夫乞丐小儿,宛转于百尺竿头,以为得计,自谓出人头地,初不知地下折臂叟,即是当时竿上儿。方叹天下险稤危途无有甚于此者,乃今子顾以此骄老夫耶?天能与人以寿夭之数,而不能禁人以撙节之方。设有两人于此,得青蚨一千,各分五百,数则同,而用必不同也。其一人一日一钱,或数日一钱,渐至不破一文,则此五百钱,虽终身不尽可也。其一人,初亦一日一钱,或一日四五钱,六七钱,渐至十百文,则此五百钱,其尽也可立而待也。子不明其理,反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是何啻犵鸟獞花,知有炎日,而不知有玄水也,岂不令人绝倒!”久之不闻应答,惟频闻老人嗳声。 戴欲归寝,忽又闻老人言曰:“是亦不必多辨,子第思秦州田大郎,亦当淫淫汗下矣。彼非不自命为冥灵也,大椿也,然由今观之,野马而羊角也。朝菌不知有晦朔,蟪蛄不知有春秋。五百钱五日用了,至骷髅,每每惨老夫之目,子宁未之见哉!”少年者哂曰:“翁言非不了了,待童乌预玄自有方也,岂可与小儿强作解事者同日语!予黄庭之榛莽,已粪除久矣,丹田之稂莠,亦除治尽矣。宏于中者肆于外,犹韫明珠于水晶之椟,无事炫露,表里皆莹,非如腐之石,不任切劘者。”老人曰:“然则遂无腐时乎?”少年曰:“玉晶何腐之有?”老人叹息曰:“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鹗炙,痴绝妄绝矣!何异荒祠木居士,不虑风雨,而梁柱蠹生,庇荫我者,即所以摧毁我者也,岂必外来之风雨哉?且斧斤不施,樗散之所以寿也;文采章身,凤凰之所以隐也。子谋隶仙籍,而先窥鬼箓,吾恐子平之愿难毕,而贾谊之易来,铁铸一个错不成,恓惶甚矣。即如馆中戴监生,本非科甲中人,尚瞆瞆忧思,自加戕贼,正堪与子齐彭殇,未可与老夫较修短也。”戴骤聆至此,毛发悚然,惊疑间,又闻少年曰:“休休!我闻太上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所以敢锐身任者,诚有所恃而不恐也。翁以钩距来,我但以坦率往,毋啁礰也。”老人遂发怒声曰:“稚子何敢牴牾先辈!汝牂羝不辨,香臭不分,有何尴尬?其恃汝母为护符耶?彼老魅无耻,幻魄媚人,今见弃于同侪。贫类丑鬼,无雷行其诛之,何足附会!汝忘二十年前,跪老夫膝下吮靴鼻、牵衣襟,苦求采药之术,汝母亦跪进履二、松子一拌,老夫一一授之,奈何饥附饱飏,强项乃尔!”少年便给尤甚,言不少让,寻闻诟谇纷然,渐出户外。
月明如水,见颇分明:一老人伛偻侏儒,扭结一少年,稚齿韶颜,容色如玉,于树下殴甚苦。戴知其非人,扪捉墙头半砖,极力飞击,扑地一声,适中二人交足处,同仆于地,并化为狐,见人,窜入屋后古墓中。戴亦就寝。次日,白诸馆吏,同往发冢,有黑狐十余头,奔逸而出,逐之不及。后戴再试不第,忆狐言,投笔经商,致富十万,遂不复求仕进云。 兰岩曰:时运不齐,频居康了。命途多舛,永落孙山。自负文章而遭沦落者如戴生,可胜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