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百味很快他就要从市主要领导岗位退下来了。这天,他回家乡飘城县开会,会后突发奇想,要县长老罗陪他到老街古弄转转。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特地开了一辆即将报废的老爷车,一直转到日上三竿,陈百味还觉意犹未尽。老罗打算下车买点水喝,谁知,一开车门,纹丝不动,却是门锁坏了。
“算了,还是先开回去吧!”陈百味说。可当老罗再发动车子时,又哑火了。老罗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叫人来帮忙。突然陈百味指着窗外叫道:“等等!有办法了。”原来,刚好路边有一个修锁的摊铺,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正在打磕睡呢。
老罗亮开嗓子叫道:“开锁的师傅,麻烦你帮个忙!”一连叫了好几遍,那汉子才醒来,先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拎着一串钥匙,打着哈欠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也不见他怎么挑选,随手拿起一把插进锁眼,“吧哒”一声,车门开了。
陈百味刚要下车,却见汉子指着车牌嘟嚷着问:“你们是县里的干部吧?”老罗点点头,直夸汉子有眼力。不料“叭”地一声,那汉子把车门又给关上了。
他们再想开门,可怎么也打不开了。那汉子回到摊铺前,打起了盹。老罗气得鼻子都歪了,刚要发火,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没办法,只好再次尝试发动车子,还好,这次打着火了。回去的路上,老罗一言不发,经不住陈百味再三盘问,他才说了缘由。
原来,刚才那瘸腿的汉子是个二进宫的刑满释放人员。十多年前,第一次作案便顺利开了锁,谁知得手后,反锁的门却打不开了,让主人抓个正着,还打折了一条腿,判了五年。出来后,他不思改悔,苦练开锁手艺。有一次,他进入一富户人家,那户人家全家出门旅游去了。他收获颇丰,得意之下打开冰箱喝了一瓶香槟。谁知酒足饭饱后,那家门锁又打不开了,任他费尽百般努力也是徒劳。他终于泄气了,干脆拿起人家的电话,自己报了警。这次虽说是自首,但因为有前科,又进去了八年。这事在飘城一时传为笑谈。出来后,他果然消停多了。想不到现在他居然在这里摆起摊儿来了,而且开锁的功夫更有长进。
“这毛狗儿如此痴迷开锁技艺,看来还是贼心不死呀!”老罗长叹一声。
突然,陈百味一个激灵,问道:“什么,你说那人叫毛狗儿?”
老罗答道:“是呀,这等不入流的角色,也只有和这名字般配!”
“毛狗儿?狗儿……”陈百味反复嘟嚷好几遍,突然叫快快掉头,“我要会一会这毛狗儿!”
二十多年前,陈百味还是县里下乡蹲点的一个干部,有一天他骑着自行车,到一个偏远的山村考察,下午回城的时候,感觉口渴了,便想到山溪喝点水,可从路上到坡下的小溪,七拐八拐的有百十米远,他便锁了车子,来到溪边一通狂饮,还把水壶装满了。可回来时发现自行车的钥匙怎么也找不到了。陈百味慌了神儿,来来回回把百十米的山坡小道找了好几遍都没找着。心想,糟了,肯定是喝水时太急,钥匙掉水里去。
那时候,自行车都是公家配的,可精贵着呢。没办法,下乡的时候是人骑车,现在回去只有车骑人了。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几十里的山路呀,陈百味扛得腿肚儿朝前,眼看日头渐渐西沉,正当他心急如焚的时候,迎面走来一对父子,父亲背着一只口袋,那小孩满脸泪水,一边不情愿地赶路,一边抽泣着说:“爹,我走不动了,我饿,我要吃烧饼!”男子虎着脸说:“狗儿乖,等回了家,爹就给你做面疙瘩汤。”陈百味看孩子哭得可怜,一摸口袋,刚好还剩两块压缩饼干。于是叫住他们说:“兄弟,孩子饿了,这个给他吃吧!”那父亲刚想拒绝,孩子却怎么也不肯走了。他只好道了一声谢,那个叫狗儿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接过饼干,狼吞虎咽起来。
男子看着陈百味的自行车,随口问道:“这车怎么不骑呀?”陈百味说是钥匙丢了。男子不由疑惑起来。陈百味怕他不信,忙掏出盖着红印章的工作证,男子这才相信,起身道完谢,催孩子赶路。谁知那狗儿不知饼干是压缩的,吃得急了,最后一口呛在喉咙里,憋得他不停地咳嗽。陈百味打开水壶,让孩子喝了几口,好一阵儿,狗儿才缓过劲来。陈百味见时候不早了,便扛上车子继续赶路。没走几步,突然那汉子叫道:“等一下!”陈百味一回头,见那汉子涨红着脸说:“你把车放下来!”陈百味心想:“糟了!莫非他看上了我的自行车!”正愣神间,只见汉子手里拿着一截铁丝儿,他用铁丝在自行车的锁眼里轻轻捅了几下,锁居然开了。陈百味大为惊叹:“兄弟,你这手艺不赖呀!”汉子吞吞吐吐地说:“还手艺呢,娃都养不活了!不过是碰巧罢了。”陈百味却不信,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就凭你这一手,到城里摆个摊儿,生意肯定红火,娃儿顿顿吃烧饼都不愁!”男子一听,眼里掠过一丝光芒。陈百味说他在城里工作,懂行情,如今国家政策放开了,允许做小生意,目前这行当在城里可吃想香呢。要是想去,他可以帮着办手续,申请摊位。男子听了,喜不自胜,一个劲地抓着陈百味的手,答应改天一定去城里找陈百味帮忙。
告别那对父子,陈百味骑上自行车,一路顺坡而下,终于在天黑前回了城。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会小会上,把这一对父子的故事讲给下属听,并关照有关部门,如果有个姓毛的汉子来找,务必通知他。可是等了好多天,那个人都没来,陈百味想,也许他真的是碰巧了呢。后来,工作一忙,陈百味因工作调动,便把这事给忘了。
“这个毛狗儿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吃压缩饼干的狗儿呢?他们父子现在怎么样了?当初为什么不来来找自己呢?”陈百味满肚子正寻思着呢,老罗已经把车开回了修锁铺。
这时,离晌午还早呢,那毛狗儿居然早早把摊儿收了。老罗出不了车门,扯起嗓子叫道:“毛狗儿,我们找你有事呢。”毛狗儿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给铺子上门板,准备打烊。老罗还想再叫,陈百味一把拉住了他,指了指车窗。
当他们费了好大力气从车窗钻出来时,毛狗儿已经没影儿了。他俩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毛狗儿的住处。那是一处棚户区,也是这个城市的贫民窟。他们敲了半天门,就是没人应答。
敲门声惊动了隔壁修鞋铺的老鞋匠,他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陈百味递上一根烟,问:“大爷,您知道毛师傅在哪儿吗?”
老鞋匠接过烟,不紧不慢地答道:“城北乱坟岗。”
老罗以为他听错了,就说:“不对,我们是找毛狗儿!”
老鞋匠点上烟,深吸了一口,说:“也在城北乱坟岗!”
陈百味大惊,连忙搬来凳子,请老鞋匠坐了下来,细问原由。
老鞋匠长叹一声。要说这毛狗儿,祖上算得上是个开锁世家,他家好几代人都是以开锁为业,这个活计虽不足以富家,但养家糊口倒也不愁。只是到了上世纪那个特殊年代,手艺不能用了,因为贫穷,毛狗儿父子日子过得很艰难。那一天,狗儿爹眼看孩子饿得不行了,便领着狗儿到了城郊,撬开了一家烧饼店的锁,偷了半袋黄烧饼。回来的路上,不懂事的毛狗儿居然一路嚷嚷着要吃烧饼,狗儿爹急了,打了他一巴掌,牵着他赶紧回家。
他们在路上遇见一个城里的干部,那干部给狗儿吃了饼干,喝了水,狗儿爹过意不去,便出手帮他开了自行车锁。那干部还让狗儿爹去城里,还说要帮他开铺子。狗儿爹兴奋不已。谁知公安部门很快就破了烧饼店失窃案。父子临别时,狗儿爹把一把钥匙交给狗儿,交代他一定要去城里,找给他吃饼干的那个伯伯。
狗儿拿了钥匙,在爹的床肚里找到一个盒子,里面是几本砖头厚的书,原来那就是他家世代相传的开锁秘笈。
狗儿进了城,他根本不知道陈百味叫什么,在那个单位,只要看见机关大院,就往里闯,说是找有饼干的伯伯。可每次都让门卫当小叫花子,给轰了出来。后来有个好心人指点狗儿说:“孩子,你这样是找不到人的。你没看见,每个机关大院门口墙上都有个小盒儿,那就是他们头头的专用信箱。你只要写个信,投在信箱里,没准给你饼干吃的伯伯就能看见了。”
狗儿听了很高兴。可他不会写字,就从路边捡来香烟壳儿,用炭渣在反面先画上一辆自行车,再画上一只大大的锁和一把钥匙。他知道只要给他饼干的伯伯看到这个,就会知道自己是谁了。狗儿只要见到大院门口有信箱,他就往里投“信”。日子一天天过去,给他饼干的那个伯伯一直没有找到。
一晃几年过去了,狗儿已经长成了半大小伙子。他终于知道,原来他和父亲都上当了,那个伯伯说了谎,他并不是好人,肯定是他的举报,爹才被人抓走的。狗儿放弃了摆摊儿挣钱的想法,他开始琢磨开锁的技艺,决定靠“偷窍”谋出路。谁知刚一出道,便接连折了两个大跟头。当他第二次出狱,准备再操旧业时,监狱的管教给了他一个铁盒,说是他爹留给他的。
原来,狗儿爹出狱后自感无脸面对孩子,但也不能眼看着狗儿走上歧路,便在暗中默默关注他。当狗儿入室行窃时,他心急如焚,无奈之中,出了下策,两次出手在门外做了手脚,把狗儿反锁在失主家里面。后来狗儿爹患了绝症,他托教官给牢里的狗儿留了一封信,信上说:“狗儿,好娃儿,爹老了,管不动你了,求求你别再错下去了,咱们毛家的开锁秘笈不是万能的,有的锁咱们永远也不可能打开的……”
狗儿从教官手里接过铁盒儿,那上面已经是锈迹斑斑,根本看不出是装什么用的。铁盒上挂着一把很普通的小挂锁,外面的漆也早就锈光了。狗儿很奇怪,难道就这么一把破锁,爹也开不了?当狗儿再次仔细端详那只盒子时,眼泪“吧嗒吧嗒”下来了。他听了爹的话,从此金盆洗手,一心开了个修锁铺谋生。
最后,老鞋匠说:“狗儿爹就葬在城北乱坟岗,今天刚好是他十周年的忌日,狗儿肯定在那边。”
告别老鞋匠,老罗问:“狗儿爹留给他的是什么盒子呀,里面不会是更高级的开锁秘笈吧?”半晌,老罗又开口说:“对不起,老领导,当年狗儿爹的案子是我主办的,我们是根据您在会上讲的故事为线索,才抓到他的,由于怕您受到影响,所以瞒着没有汇报……”
陈百味一听,火了,骂了一句:“乱弹琴!”拂袖朝乱坟岗跑去。
俩人来到城北乱坟岗,毛狗儿果然在那里。此刻,他正跪在一座坟前,双手捧着一只锈蚀不堪的铁盒。他看见了陈百味和老罗,手一抖,那铁盒上的锁便连根断落下来。盒子开了,里面的霉变发黄的香烟壳儿纷纷扬扬洒了出来,每一张上都画着一辆自行车,一只锁和一把钥匙……
老罗好奇地捡起铁盒,“亲政便民箱”五个字依稀可辨。当年正是在陈百味的建议下,飘城率先推行的这个便民措施呀!
在狗儿爹坟前,陈百味深深地弯下了腰,说道:“老伙计,我明白了,当官的对老百姓的承诺兑不了现,那可是天大的谎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