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见众鬼,狐妾辩论道士(纪晓岚著)

离魂见众鬼 


莫雪崖说:有位乡下人身患重病,困乏地躺在草垫子上休息。

忽然,他的魂儿离开了躯壳,跑出了门外。

顿时,他觉得浑身清爽,舒适无比。

然而,眼前的道路都十分陌生,他只是信步而行,走着走着,他忽然遇到一位老朋友,因多年不见,一时间悲喜交加。

忽然,他想起这位朋友早已死了,于是自悟道:“莫非我是到了阴曹地府?”

朋友说:“您命不该死,只是魂魄离了身,来到了此地。这地方不是人轻易能来的,我可以陪您四处走一走,让您长长见识。”

乡下人随着这位朋友一路走着,所见的城镇与村落,都与人间没什么两样;其间人来人往,皆各有营生。

人们见到了乡下人,只是用眼睛注视他,没有一人与他搭话。

乡下人对他的朋友说:“听说这里有地狱,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朋友说:“地狱如同人间的囚牢,有官吏看管,我是进不去的,不过,在地狱附近,有几个模样奇特的鬼,您可以去看看。”

于是,他们顺着一条岔道走了半里多路,来到一个处所,这里四周空旷,像是一片颓败的墓地。只见前面有个鬼,面貌身形与人一样,只是鼻子下面没有嘴。

乡下人问他的朋友:“这是为什么?”

朋友说:“这鬼活着的时候,待人接物十分圆滑,专会阿谀奉承,取悦于人,所以他受到了这种报应,再也不能讲话;偶然遇上人家办丧事放焰口,发放食物的时候,他只能用鼻子喝上一点东西。”

还有一个鬼屁股冲上,脑袋弯曲向下,脸贴于腹部,用两只手支撑着行走。

乡下人问:“这是为什么?”

朋友说:“这鬼活着的时候,总是妄自尊大,所以受到这种报应,让他再也不能昂头挺胸,傲视他人。”

又有一个鬼,他从胸口到肚子裂开了一条几寸长的大口子,内中空空荡荡,五脏六腑,一样没有。

乡下人问:“这是为什么?”

朋友说:“这鬼活着的时候,城府太深,令人琢磨不透,所以受到这种报应,让他肚子里什么也藏不下。”

再有一个鬼,脚有二尺多长,脚趾如同棒槌,脚跟巨大如斗,整个脚像是装载着千斛粮食的小船,费半天劲,才移出一步远。

乡下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朋友说:”这鬼活着时,依仗才能过人,腿脚敏捷,事事总是抢在别人前面,占尽便宜,所以让他受此报应不能再去抢先。”

更有一鬼,只见他两耳拖地,如长双翼,仔细一看,却没有耳朵眼儿。

乡下人问:“这又是为了何故?”

朋友说:“这鬼在世时,既喜欢猜忌人,又喜欢听流言蜚语,所以让他受此报应,无法再听信传言。这些鬼,都是按他们罪恶的深浅不同在这里接受报应,等到期限一满,方可以转轮托生。对他们的惩罚较之入地狱者要轻一些,与阳间的流放相类似。”

过了一会儿,但见车马纷乱,有一冥官路过此地,见到乡下人,他吃惊地问:“此为生魂,一定是误游到此,恐怕是迷了路,回不去了。谁认识他家,快带他回去。”那位朋友连忙跪下报告,说是自己的老朋友。

冥官令他速将乡下人送回阳间。

乡下人恍恍惚惚地走着,刚到了自家的大门外,忽然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大汗,从此身体完全康复了。

雪崖天性爽朗,心胸开阔,心里撂不住事儿;与朋友往来戏谑,每每高谈雄辩,妙趣横生。他讲的这个故事,我只把它看作寓言,并不当真。

然而《庄子》、《列子》中的故事,多半是寓言,它们的含义,足以劝诫世人。所以,我们听了雪崖的故事,也不必刻舟求剑,过份求其真实了。《阅微草堂笔记》



狐妾辩论道士 


丁药园说,有位举人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子,就买了一位很聪慧的姑娘作小妾。

他正妻不容她,天天找岔儿辱骂她。

过了一年,妾生了一个儿子,正妻就更容不下她,竟把她转卖到远方。

举人精神恍惚若有所失,独自一人睡在书斋里。

夜深了还没睡着,小妾突然掀开帷帐进来了。

举人吃惊地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小妾回答说:“逃回来的。”

举人沉思道:“你虽然逃回来了,恐怕有人前来追捕。我那妒火中烧的妻子怎么会窝藏你呢?事情已到这一步,该怎么办呢?”

小妾笑道:“我不想骗你,我其实是狐狸。原来我是作为人到你家来的,人有人的伦理,我不得不忍着挨骂。今天我是作为狐狸来的,我变化万端,来去都没有形迹,她怎么会知道?”

于是两人还像原来一样恩爱。

时间一长童婢走漏了风声,正妻嫉恨狐狸,就花了许多钱请来术士镇治。

一个术士请天将把小妾捉来了,她不服罪,气愤地和术士争论道:“主人没有儿子就纳妾,这纳得有理,生了儿子又把妾卖了,那就是丈夫负心,我无缘无故遭到休弃,罪不在我。”

术士说:“你既然被休了,怎么可以随便回来呢?”

小妾说:“母亲被休但没改嫁,就没有和儿子断绝关系;妻子被体但没改嫁,就没有和丈夫断绝关系。况且卖我的是妒忌的正妻,而不是丈夫休了我。丈夫既然收留我,就等于没有休我。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术士怒道:“你本来是兽类,怎么能根据人理来争论?”

小妾说:“人变成了兽心,阴间、人间的法律都能制裁,兽变成了人心,反而认为是罪过,法师依据的是什么呢?”

术士越发大怒道:“我掌握着五雷法,只知诛杀妖怪,不讲什么依据。”

小妾大笑道:“妖怪也是天地间的一种东西,如果没罪,天地也会允许它与万物并存,上天没有诛杀的,法师却要诛杀吗?”

术士拍着桌子道:“媚惑男人,不是你的罪吗?”

小妾说:“我是按礼法被纳为妾的,不能说是媚惑。倘若媚惑,则摄精吸气,我丈夫早就干瘪了。我在这家里住了两年,逃回来后又过了五、六年,他仍健康无病,所谓媚惑又从何说起呢?法师接受了那妒妻的许多钱财,就千方百计地罗织我的罪名,不过是借残忍的手段达到贪婪的目的罢了。我又怎能服你?”

问答之间,术士发现招来的神将已不见了。

他无可奈何,只好瞪着眼睛喊道:“今天不和你争,明天我就请来雷神。”

第二天,举人的妻子又请他设坛镇治,那术士却已在夜里逃走了。

因为他依仗的法术虽然光明正大,却是在接收贿赂后才施行法术,所以狐狸不怕,神将也不满。据说刘念台任左都御史时,曾为御史台题写了一副对联:“无欲常使心如水,有言自觉气如霜。”

真可谓触及到本质了。《阅微草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