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姓刘名永昌。孩童起两孔鼻涕终年如蛇信般伸缩,便至今背下这雅号。他是建陶厂注浆车间工人。
星期天,二龙一懒觉睡醒已是9点半。错过食堂开饭时间,摸摸荷包,没有一碗面钱的现金。昨晚的朦胧念头又在他脑子闪现,便跨出工厂走向桃子沟。
穿了几条大街,刚要踏上去桃子沟的小道,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看是铁哥们眼镜,他问:“四眼哥,哪儿去发了财回来?”
眼镜说:“雷雨田叫我逛桃子沟,我想正好在桃子沟捉拿你,就跟了去。雷雨田到他亲戚家吃午饭,我总算在这回家路上把你捉到。”
二龙问:“什么事这么急,到桃子沟去找我?”
眼镜说:“这段时间你都在桃子沟打大贰、斗马股、偷10点半,你怕我不晓得?从重从快正在发疯,就像过去的大堂逮着就胡乱斩立决结案:前天重庆市中区100辆囚车大游行枪毙了83个;纳溪王林与朋友打赌,朋友问‘你的那个来了,敢去亲一下吗?’王林说’敢,不是没亲过!’街上当众亲了一下自己刚分手的女友被认定为流氓罪枪毙;我厂许副厂长的弟弟被与他长期同居的女人因口嘴告他强奸也枪毙了。赌博是从重从快斩立决运动的‘重中之重’。你不能去桃子沟赌博了。”
二龙说:“四眼哥,我知道我是你‘一帮一,一对红’的帮教对象,我二龙再不争气也得顾你师兄、哥子的颜面嘛。向你诅咒:我半个月没赌了,决不去赌。哦,谈点别的,你教我的二胡《良宵》,揉弦始终不行。明天你进厂后指导我练习。”眼镜谦虚说:“我游泳有所提高,老弟你中学生省自由泳亚军对我的指点也不少,相互学习,相互学习。”
眼镜见二龙信誓旦旦而且心里挂念的是学二胡,便放心分手了。
二龙还真不是去赌。他是去敲桃子沟地头蛇倪心富老婆给点钱用。遗憾的是,难说他是否明白这更靠近“从重从快”——泸州一小青年抢了豆腐社一女人4角3分钱就被枪毙了。
二龙为何有此吃天的胆量?
还是半年前了,他到桃子沟去看耍。倪心富热情叫道:“小弟,来玩几手10点半。”二龙说:“我不会,不玩。”倪心富说:“不赌真票儿。模拟玩玩,一样过瘾。”二龙想:你这10点半连小孩子都会,我哪不会呢!玩就玩。便说:“好吧,玩耍玩耍,向你学习。”倪心富拿出一副扑克牌递给二龙,说:“我做庄。小弟洗牌。”待二龙洗好牌后,倪心富接过发牌。二龙故作老道,神秘地掀起发给自己一张牌的牌角偷看:红桃8——8点而且是红的,好!虽是模拟,却也欣喜。倪心富问二龙:“压多少?”二龙说:“1元。”反正是模拟玩耍,老子就压个大的两碗面钱的整数,输了不开钱的:他想。倪心富又问:“偷不偷?”二龙说:“偷。”倪心富按规则将一副正面朝下的扑克牌最下一张再发给二龙。二龙又掀起牌角看:红桃2。原来我二龙还有赌运,他又欣喜。
倪心富又问:“还偷不偷?”二龙再又高声叫道:“偷。”倪心富又发牌一张。二龙再看:红桃娃娃儿——当半点。三张牌之和恰好最高分10点半,欣喜得快要发狂。倪心富再问:“还偷不偷。”二龙说:“我不会玩牌,不偷了。”脸上装作一副猪像。倪心富翻开继发给二龙之后发给自己的牌:梅花2。偷牌的空间大得很,他叫道:“偷。”发给自己一张牌。倪心富脸上愁容二龙脸上笑容:梅花9。两张牌之和11点,胀死了。二龙兴趣来了,玩了几十盘赢多输少,模拟计算赢了30几元。讲好是玩耍的,二龙懊悔,只好站起来拍拍空手走人。倪心富将20元钱塞给二龙手中。二龙说:“玩耍的,你怎么给钱呢?不要。”倪心富豪爽地说:“是玩耍。小弟会玩牌,这是给小弟的彩头、奖励。”二龙半推半就收下了。
从此,二龙再去桃子沟就赌真钱了。五、六个月下来竟然赢了293元零8分。他决定目标千元再万元,赢到自己成了当时人们都羡慕的万元户就收手。单身汉的储蓄都在肚子里,半月前二龙把为将来耍女朋友储蓄的5年定期存款1500元全带在身到了桃子沟。他仍是同倪兴富玩10点半。发牌后,二龙不动声色用三个指头压着牌背用母指甲掀起牌角——他似乎动作行态已入门,悄悄看:红桃10!装做牌不好诱敌深入地摇了摇头。
倪心富问:“小弟压多少?”二龙反问:“不封顶?”倪心回答:“不封顶。”二龙暗暗高兴,掏出存单全压上。倪心富翻过自己的牌:黑桃10!玩10点半,没依黑红梅方顺序,两人都是不敢再偷的大牌,谁也不吃谁。二龙轻轻吁了口气,“唔”把已伸出鼻孔的鼻涕缩回去,心想,今天要小心点,这倪心富的牌运恐怕也来了。倪心富也学二龙摇了摇头,说:“咱们一般大,没意思。干脆我偷一张,胀死了成全小弟。偷。”话音落下,他从牌底摸出一张牌来当面翻开,四只眼珠睁大看:一张当半点的娃娃儿!倪心富说:“小弟,对不起了,不好意思,给你暂时保存。”伸手将二龙压在桌上的存单抓起放在自己荷包里。
倒霉的二龙半个月间耿耿于怀:老子弄点本钱来,把输给你的钱赢回来。他调查研究,发现倪心富的老婆每天都将午饭送到倪心富坐庄的大众茶园,让倪心富多有时间赢钱。待倪心富吃完饭收拾碗筷顺便将倪心富上午的赢利全打包带走,稳定、保护、监管收入。“老子就在你老婆身上打主意。将你的骨头熬你的油。”二龙打定主意,接着就踩点、思考、策划。
今天是实施。
二龙到了桃子沟。按预先的设想来到一条小道“之”字形一撇的中间段,又按预先的设想攀上一株碗口粗但不高的桃子树。这里,是倪心富老婆送饭往来的必经之路。浓密树叶遮阴又好掩护自己;坐在树丫上又正好清楚地看见“之”字形小道的两个拐点,倪心富的老婆在拐点一出现自己就能见到。
“今天的壮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二龙想。前天,在厂里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妹子夏二洗衣服,赶紧跑回宿舍去抱了自己的脏衣服出来嬉皮笑脸扔进夏二的塑料桶里,说:“打个平伙。”随着“唬”两条鼻涕伸出了鼻孔。夏二斥责道:“谁个同你打平伙?捡起去,滚。”二龙仍嬉皮笑脸:“真的打平伙。以后我买台洗衣机,还要买电视机、收录机。和和气气洗衣做饭,晚上还可以嘭嘭嚓跳舞,才……”夏二恼怒地说:“滚。把你的鼻涕弄干净再说。不滚,我叫流氓了。”
今天坐在桃树丫上的二龙仍接着前天的思维想:等我成了万元户那天,你夏二一定会甜甜蜜蜜地叫一声:“二龙哥,你真行。我的夫君。”
二龙思想开了一阵小差,开始思考眼下的事:倪心富的老婆出现,自己第一句怎么说呢?
“大姐,你老公倪心富坐庄赚了钱,给我两百。”不行,这是乞讨。“给我两百”要改说“见者有份,否则我去举报,从重从快枪毙你老公。”也不行,这桃子沟是赌场、黑窝是公开的秘密。桃子沟治保主任天天在这游逛,不是睁眼不见而是意在保护。他真后悔早先见到四眼哥时没请教几句台词。请教四眼哥也不行,万一没成功就要成仁,公安兵会说四眼哥知情不报,我就把四眼哥拖下水了,不够哥们。还是单打独斗好。
二龙的台词还没思考成熟,倪心富的老婆就在“之”字形小道的拐角出现了。她提着的红布包比往日格外鼓胀。好多钱!“唬”,二龙鼻涕先伸出了鼻孔。
倪心富老婆离二龙只两三丈远了。不容二龙再思考,他一纵身跳下桃树,凶神恶煞地挡住去路,临场发挥,大吼:“想要命,就留下红包包!”
倪心富老婆被吓得惊颤颤叫喊:“贼娃子!贼娃子抢人了。”转身就跑。二龙眼看快要到手的红包包在惊叫声中逃了,边追边喊:“站住。不站住,我飞刀了!”
两人的叫嚷声惊动了山坡上干活的农民,在他们弄清概况后提着手中的锄头、扁担围了过来。
二龙一看不对,追兵变逃兵,学倪心富老婆样拼命逃。
部份农民紧紧追赶,满山坡的农民高喊:“捉棒老二!”“缴械投降!”“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亏得二龙是劳卫制健将又是省中学生自由泳亚军,逢岩跳岩,遇水泅渡。追兵还是穷追不舍。二龙想:缴了械就会从宽不追了,四眼哥说过“农民,几粒盐巴就腌咸了。”但自己有什么“械”可缴呢?既没有枪也没有刀!想想,脑筋还算好使,在裤腰上摘下钥匙串,取下一把平日削水果、开啤酒的多用途器具,扔在地上妄图蒙混过关。
农民并不罢休,二龙逃跑路上所经过的农家,不愿赶潮流只看热闹的,就拿出瓷盆敲打着喊:“呜哇,呜哇——”并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为追赶的农民助威。那阵势如像58年除四害撵麻雀。
此时,在桃子沟亲戚家吃过午饭的雷雨田也听到“抓贼娃子!”“捉棒老二!”的吆喝声。操起一根扁担参加到追赶的农民中。
雷雨田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看清贼娃子时大吃一惊:怎么是二龙!
雷雨田继续冲刺,抢先农民接近二龙时将扁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在二龙屁股上一拍,喝道:“哪里的蟊贼?竟敢到桃子沟来找野吃!滚,赶快滚。”
二龙心中明白,如逢大赦,跪下,给雷雨田磕了个头,灰溜溜逃跑了。
桃子沟治保主任李润林躺在藤椅上,跷起二郎腿用脚后跟磕打着办公桌。见被他找人请来的雷雨田进来,起身给雷雨田倒了盅水,礼节性地打招呼:“雨田,常来桃子沟?”又躺回藤椅上将脚后跟磕着办公桌,才慢慢转到话题上问:“那天逮贼娃子,你扁担一不砍脑壳二不戳腰杆,只是在屁股上轻轻拍拍灰尘,究竟是逮人还是放人?”雷雨田装憨,反问:“对贼娃子不撵走,还要留下敬烟敬茶、招待喝酒吃饭?”李润林放下桌上的二郎腿,搬起指头说:“从重从快给我的指标还差一个。该五花大绑交上去凑数。”雷雨田眼睛几闪闪,迅速转动了脑袋瓜,说:“这个贼娃子我好像见过,知道是哪个单位的。我引你去找他的厂长,报告案情。完成的指标还是治保主任你的。至少也算J、Q、K、A娃娃儿,你与他们厂长一人半个点子。”李润林考虑了一下,点头说:“只能这样了,亡羊补牢。雨田,你要知道指标完不成,我头上的小小乌纱帽就保不住,要想政治上进步也得靠完成‘指标’。”
眼镜家里。雷雨田向治保主任介绍说:“这就是那贼娃子厂的洪厂长。”为了压场面,还特意补充说:“洪厂长年青有为,已是提拔工业局长的候选人了。”再向眼镜介绍了治保主任、倪心富老婆及其他两个来做旁证的农民。
眼镜文质彬彬,模样除肚皮不挺又年青一点外倒还像个当官的。他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静听雷雨田介绍、李润林陈述案情,心中有数了才取下眼镜掏出手巾擦着镜片打着官腔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嘛,你们报告的案情很好、很重要、很急时。桃子沟的乡民都该戴朵大红花。这是重中之重,我们一定从重从快认真办案。主任放心,放心。”李润林说:“办案的进展要随时通报我们哟。还有,枪毙贼娃子时一定要通知一声,我好组织桃子沟的乡民去看热闹。”眼镜回答:“当然,当然。”李润林一伙临走,倪心富老婆又拿出二龙扔在逃跑路上缴械的多用途器具无中生有地补充案情细节说:“贼娃子还用这凶器指着我的鼻尖说‘把裤子脱了。我要……’”
半个月过去,桃子沟治保主任李润林还没接到贼娃子工厂何时枪毙贼娃子的通告。“这哪是从重从快!”愤愤不平的他又带人到工厂去过问催案。
工厂厂长程宝珍是50年代北方南下的军人转业干部,天地不怕,作风爽直、痛快,口碑是惜民如子。耐心听完,说:“洪副厂长出差去了,案子没移交。会办的。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倪心富老婆又拿出二龙扔下的多用途器具,搬开一寸长小刀,旧版翻新说:“那贼娃子就用的这把小刀戳的我,还说‘把裤儿脱了!’刀伤现在还流血。
程宝珍把头转开,说:“我不看。想来你们李主任看过了。写个材料就行。”
宿舍里的眼镜、二龙知道桃子沟的人来工厂了。二龙团团转,问:“怎办,怎办?”眼镜说:“估计问题不大。据我了解程厂长对非规章的非程序的非常态的‘从重从快斩立决运动’持怀疑态度。不过,二龙,你跟老子一定要牢记教训。”
门外,四十几岁的工厂周秘书笑嘻嘻的声音:“洪厂长在吗?”接着走进宿舍,说:“眼镜,日白都不粘边,我们厂哪有姓洪的厂长?程厂长请你。”
二龙独自留在宿舍,脑袋里像有七、八个老鼠乱窜。
近一个钟头,眼镜才回来。二龙急问:“如何?”
眼镜说:“程厂长说‘你倒办起我的事来了。’不知是讽刺我冒充厂长呢还是啥意思?”二龙又问:“送不送我去枪毙?”眼镜说“没讲。这事儿你都考虑到‘枪毙’二字,那就作好思想准备吧……唉,不知枪毙前可不可以送酒饭?我来给你送行。还有,全厂皆知了。遇到夏二,她叫你去一趟,看神态、听语气她对你倒是关心。”随着,从墙上取下二胡,说:“想开些,来,我教你揉弦。”
二龙没送去枪毙。若干年后因看黄色录像翻出老账被判刑6个月。
眼镜后来当上了工会主席。
程宝珍厂长还健在,今年81岁。别人问他当年二龙桃子沟的事,他说:“我不是给办了吗,后来让眼镜干工会主席。当然给了桃子沟治保主任李润林一个说法。你猜猜我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