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
商丘人宋文学,客居余杭,在西湖边借了处住所住下。那里薜荔藤爬满了外墙,绿苔铺满地面,地方十分幽静偏僻。篱笆门对着湖面,夏秋之际,湖上莲花最多。宋生生性喜欢莲花,写了一百首咏莲诗。
正逢夏天,宋生靠在门边极目远眺,看到两个少女,正划着小艇采莲。少女一个穿红衣,一个穿紫衣。姿色体态都很美,而穿红衣的更加美艳。第二天两人又来了,大约下午来傍晚走,连日都如此。宋文学开始不敢问,后来因为她们来得频繁,就渐渐认识熟悉了。宋生问她们说:“划船也实属危险,再说采莲也不算要紧的事,为什么你们不怕麻烦天天来呢?”少女笑笑没回答。宋生又用话来挑逗说:“我的小屋就在附近,何不过去喝杯茶?”红衣少女不回答,只是催促掉转船头。紫衣少女反而停船靠岸,说:“他既然强要作东道主,就过去看看,看他拿什么来待客。”宋生非常高兴,踊跃着给她们引路。
宋生本一人独居,只有一个佣人侍候。佣人见到少女,又怀疑又惊讶,说:“哪里找来这样的美人?”宋骗他说:“这是家里的姐妹来探望我,千万不要泄漏给外人,致使多生应酬。”佣人答应了,只管去下厨,没工夫管其他。两个少女相视而笑。紫衣少女说:“谁说书呆子老实,顺口现编瞎话,连想都不多想。”宋生也笑了。从此相互十分亲热起来,宋问起她们姓名住所,红衣少女说:“我叫藕花,婢女叫菱花,家住湖上不远处,是当地人。”当夜就留下和宋生欢好在一起。第二天一早,鸡才叫藕花就要告别,宋生挽留她。红衣女忧伤了好久,才对宋生说:“蒙君雅爱,怎忍片刻分离,只是形势所逼,不能不分手。我知道您是通达的人,一定不会责怪,请让我告诉您实话,我们不是人,其实是花妖。您若不嫌弃,请到湖上,看见莲花中有一株特别红艳鲜丽的,那下面又有一簇菱花,可以一起迁移回来,不要伤动了一点根叶。把它移植到盆中,用湖水养护,不要养狗骚扰,不要接触坏客人,那么我和菱花就能和你朝夕相处了。”宋生又惊又喜,小心记住。就放她离开了。
红日初升,宋生摇了小船,在莲花丛中到处找,发现果真有一株,红如朝霞,香胜麝香,比普通莲花大一倍。再验证花下,有簇菱花也与普通的大不一样。就出了重赏请来渔夫,连泥一起带回家,培植在大缸里。宋从此闭门谢客,整天坐卧花旁。过了三天,还不见两个女子来到,宋很是怀疑,冥思苦想,思绪纷乱。到第四天,宋闷闷不乐正在午睡,忽然觉得有裙裾拖地的声音,一看,两个女子已经来到了他的床榻边。三人相见,又惊又喜。藕花说:“承蒙您用心调养,内心深深感动。只是我们资质脆弱,受不得劳苦,所以休息几天,不能动弹,致使你寂寞,实在不安。”宋生说道:“只要能经常相聚,何妨暂时不见面。穷书生近年来穷困不堪,落落寡欢。如今能和你们两位作伴侣,即使死也心满意足了。”藕花说:“你的这片诚心真不应该辜负,只要能终生相守不变心,我就于心相安了。我们来此虽然败坏了名声,但确实没有辜负此生。况且名是实的客体。人生如小水泡泛出水面,片刻就消失了,如不及时行乐,纵然活了一百年,也和蜉蝣朝菌没什么两样。就像我们,离开千顷碧波,来到这一小勺水里;离开深深的湖水,来到这浅浅的缸中。我并非不知如今就像鱼游在锅里,燕子在网上筑巢,二者安危寿夭,有着天壤之别。也只是因为与其独自而生不如有佳偶而死。”写了一首诗送给宋生:“
弹指韶光易老,瞥眼初阳又曛。
从此朝朝暮暮,不隔秋水思君。”
此诗表现了藕花爱慕宋生并且要趁青春时及时行乐的心情。从此,三人形影相随,寸步不离。两个女子相互极体恤,衣服鞋袜都换着穿,不分你我。
一天宋生外出,两个朋友来访,没遇见,见盆中菱花秀美奇异,就采了去。晚上,宋生回来,藕花哭诉菱花被伤的情由,说道:“君若不可怜她,救她,我怎忍心独自活下去?”宋生非常悲痛,问道:“有什么办法救她?”藕花说:“只要培植她的根,每天清晨替她念观音咒九十九遍。明年此刻,她就可以再生了。”宋生就按她教的,诚心念咒,不时用湖泥培养,日夜不停。第二年花又重生,菱花也突然来了,虽觉瘦了一些,但姿态却更美丽了。三人相见,悲喜交加,各自叙述别情,絮语不休。宋生自从得了二花,越发神清气爽,书只要读上一遍,就能默默背诵。
又过了一年,隆冬大雪,盆里结冰,一夜之间都冻透了,两个少女便不来了。宋生一个人十分冷清,夜夜都睡不着,眼泪沾湿了被子。于是他每天对着花缸,默默祈祷。不久春去夏来,藕花突然独自来到,但憔悴不椹,非常愁苦。宋抱她坐在膝上,替她擦眼泪理鬓发。问她:“为什么瘦弱成这样子?菱花在哪里,怎么不和你一起来?”藕花流泪道:“你还记得菱花妹子?她已在年前做了冻死鬼了。我也受不了严寒,虽然不死,却奄奄一息,不久也将告别人间,和你永别了。”宋悲痛得几乎昏倒,对菱花思念不断,幸有藕花作伴,不致哀痛而死。但藕花一天天瘦弱,宋又担忧,便请来医生调理。医生一见藕花这样美,不觉神魂丧失,号了脉又觉与一般人很不一样,就随便留下了一帖药,记住了地址就走了。但每天在门口等候,希望再见藕花一面。
适巧宋生又外出,这天傍晚,医生偷偷看见藕花在湖边漫步,丰姿绰约,和湖面莲花争艳。医生再也忍耐不住,突然上前抱住藕花。藕花受惊而逃,纵身跳入湖中。医生慌乱中拉扯她的脚,脚“拍”地折断,一看,是一段藕。才知是妖物幻化,连忙告诉宋生。宋生非常痛恨,赶到湖上痛哭,痛恨医生多事,想要告官。佣人劝他说:“明明是妖物,即使到官府又怎能有理?"宋生才没有去告官。第二天。他又到湖上痛哭,见一朵莲花飘在水面,断藕还在。宋痛哭着把断藕抱回家,种在盆里,隔夜就枯萎了。
宋只好备了棺材等物,把藕花葬在湖岸上,又作了《芙蓉词》祭奠她。不久后,宋生就削发做了和尚,云游四方不知所终。
兰岩说:花是美人前影,美人是花后身,原本就没有分别。弱体柔肢,珍惜还怕不够,哪能被这样的庸医恶客,横加损折呢?彩云易散,琉璃易脆,真实不虚。
【原文】
藕花
商丘宋文学,客禹航,僦居湖干。薜荔衣墙,苔茸毯砌,地极幽僻。柴门面湖。夏秋之间,莲花最盛。宋性故爱莲,有诗百首咏之。
会夏日,倚门纵目;见二女郎,操艇子来采莲。一衣红,一衣紫,姿态甚美,而衣红者尤艳绝。次日复至。大约申来酉去,比日皆然。宋初不敢问,后以其频,渐相熟识。因诘之曰:“荡舟亦属险举,采莲不为急务,何不惮烦?”女笑而不答。宋复以言挑之曰:“蜗居在望,何不一过吃茶?”女复不应,但促回棹。紫衣女转舣船近岸。曰:“彼既强来作东道主,即一往过临,看其将何以逆客。”宋大喜,踊跃为异。
宋固独处,唯一佣奴服役,见之疑讶,问:“那得致此丽人?”宋绐之曰:“家中姊妹也,来此见访,万勿泄言外人,致增酬酢。”奴唯唯而去,但司庖厨,无暇旁及。二女相顾而笑。紫衣女曰:“谁谓书痴诚悫,矢口虚妄,尚须思索耶?”宋亦笑,于是狎昵殊甚。询及姓氏里居,红衣女曰:“儿名藕花,小婢名菱花,家在湖上不远,土著也。”是夕遂留与乱。 鸡鸣则欲言别,宋因挽之。女愀然良久,乃谓宋曰:“荷君雅爱,讵忍一刻睽隔,特势有所不能耳。知君达者,必不为怪,请以实告。儿辈非人,实花妖也。君苟不弃,祈至湖上,见芙渠中有一茎红鲜异常者,即其下有菱花一簇,可并移归。勿伤其寸根片叶,置诸盆中,养以湖水,勿畜犬扰,勿接恶客,则儿与菱花当得朝夕相对矣。”宋且惊且喜,谨志之,遂纵之去。
旭日始旦,即荡小舟,遍阅花中,果有一茎,红俪朝霞,香逾冰麝,大亦倍于凡品。更验其下,有菱花迥异。即出重赏募渔人,并泥移归,培植巨瓮中。闭门谢客,终日卧坐其侧。三日不见女来,颇深疑抱,默搜冥想,万虑纷然。
至第四日,闷而午睡,觉耳畔有拖裙声,视之,则二女已至榻前矣。相见惊喜。藕花曰:“蒙君滋养,感深五内。第资质脆弱,不任劳瘁,故数日苏息,不能动履。至君寂寞,诚不自安。”宋曰:“但得长聚首,何妨暂违颜?鲰生年来,如穷波斯,落落不称意,今得与二卿为偶,虽死不恨。”女曰:“君此心真堪心感,但能终守不渝,则怀与安虽败名,诚非无益于性命也。且名者,实之宾也。轻鸥泛水,起灭须臾,苟不行乐及时,纵活百年,如蜉蝣朝菌耳。即如儿辈,去千顷之广,而就一勺之多,辞镜湖之深,而居瓦缶之浅,非不知犹鱼游釜中,燕巢幕上,其安危无寿,天壤之悬殊也,亦以孑生不如偶死耳。”因贻宋诗曰:“弹指韶光易老,瞥眼初阳又曛。从此朝朝暮暮,不隔秋水思君。”自此,三人如形影之随,不离跬步。二女极相恤,衣服履舄易着,不分尔我。 一日,宋他出,二友过访,不值。见盆中菱花秀异,采之而去。日暮宋归,藕共泣诉菱花被创之由:“君不怜而救之,儿岂忍独生?”宋大恸,问何术以救之,女曰:“但培其根,每清晨为诵‘观音咒’九九遍,明年此际,可以再生矣。”宋如所教,至心持咒,时以湖泥培养,日夜不辍。次年复出。菱花忽至,虽觉瘦生,而姿态愈艳,相见悲喜交集,各叙间阔,刺刺不休。宋自得二芳,精神发越,形气清爽,读书一过,辄能默诵。
又一年隆冬,大雪盆冰,一夜寒冱,二芳不至,宋独居萧然,不测何故,夜夜不寐,涕泣沾衾,日对瓦盆,潜祈默祷。倏忽春尽夏来,藕花独至,形容憔悴,悉苦不胜。宋拥置膝上,为之拭泪整鬓,问:“何为孱弱至此?菱花安在,不与偕来?”女泣曰:“尚忆菱妹耶?已作冻鬼隔年矣。儿亦不耐严寒,虽苦不死,而奄奄一息,不久亦将辞人世,与君永诀矣。”宋一恸几绝,思之不置。赖藕花相伴,不至哀死。但藕花日渐瘠羸,宋又忧之,延医调治。医一见失志,诊其脉又甚异人,漫留药一刀圭,志其门径而去。虽去而日伺于门,冀其一面。
适宋又他出,是日薄暮,医偷见藕花独步湖上,丰姿绰约,与湖莲争妍。医不复能耐,突前抱持之,藕花骇而逸,纵身湖中。医慌持其足,足拍然而折。视之,藕一段耳,始知其妖幻。急告宋,宋大痛恨,趋湖上哭之,深恨医之选事,欲鸣诸官,佣奴劝阻曰:“明明妖异,虽之官,庸得理乎?”宋乃止。翌日,仍至湖上哭之。见一莲花浮水面,断藕犹存,痛哭抱归,种于盆,越宿即萎。乃具棺衾,葬之湖上,作《芙蓉诔》以吊之。遂髡缁为比邱,云游不知所终。
兰岩曰:
花是美人前影,美人是花后身,原无分别耳。弱体柔肢,珍惜之且恐不胜,那当此庸医恶客,叠加损折哉?彩云易散琉璃脆,信不诬也。
《夜谭随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