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仙
我闲暇时曾经阅读《太平广记》及各种志怪小说,其中所记载的怪异事情数不胜数。又常听人讲这类怪事,也都凿凿有据。心里又信又疑。怀疑无其事吧,那么古人且不说了,就是今人说这些事的也多是朴直诚实谨慎之士,岂会说骗人的话?相信有其事吧,那么我活了四十年了,为什么又没有亲眼看见过一次呢?我只记得我跟随父亲在宜君做官时,我祖父代理乌兰县官职,我父母奉侍祖母留住在宜君官署中,正好县尹张公推荐一个变戏法的人来表演,看他的戏法,也很平常。我父亲因为张县尹的面子,封了二两银子送给他。变戏法人不肯收下,说:“今天变戏法,围看的人有百来号人,而没有一个人啧啧称赞,可见我所学到的本事不足以惊动世人耳目了,哪里敢妄求厚赏呢?虽然如此,我从小遇见一异人,传给我降仙的法术,今天夜里我来表演,或可博老太太一笑。”我父亲同意了,便赐给他酒食。
黄昏时分,这个术士选择了园中三间破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子破的补好,墙壁剥落的粉刷好,凡是有缝隙空洞的地方,哪怕只有针眼大,也一定要堵塞得严严实实,又张挂起帷幔,遮蔽好窗户。掌灯时分,又在西面墙壁上画一门,像一个上尖下方的圭形土洞。门前放上一张矮脚几,几上放一只香炉,点起紫降香,不使烟火熄灭。此外别无他物。选了两个十五岁的秀气聪明的孩童,扎起发髻,赤着脚,起名字叫“清风”、“明月”,叫他背对背立在矮脚几前。我祖母带领姑母、母亲以及一班姐妹,垂下竹帘,坐在东房间,我父亲带领我们兄弟分坐在竹帘两边。那班僮仆们,有些叫他们观看,有的叫他们不能观看,全听从术士的命令。
三更时分,术士把点燃的香插上香炉,用烛焚烧了符篆,叫两个童子低伏下身子,从胯下倒看矮脚几前画的门洞,问:“看见什么啦?”童子回答说:“门打开了!”术士便含了一口水向墙壁上喷去,又连忙问:“怎么样?”童子回答说“里面在梳头了,在搽脸了”,然后又说:“在换鞋了,在穿衣了”。术士说:“那么可以出来了。”又含水喷了三下,蓦然看见一个女子立在矮脚几后,五尺多高身材,穿大红衫,下着白裙,眉清目秀,脸带微笑;一副羞涩之态。术士嘱咐她:“太太在这里,你可为她行礼。”女子便敛衽再拜。术士说:“太太最为尊贵,怎么不行全礼,只作了一福就完事了吗?”女子只用红袖掩口,微笑不动。术士也笑着说:“这是见到生人怕羞了。”便叫童子上前,抓住她的袖子要从矮脚几后拉出来。童子用力拉,女子用力抵挡,相持了好久。术士显出着急的样子,制止童子说:““她是修仙之人,生性朴野,你先放手,我自有办法。”童子便放了手,女子依旧回到原来的地方。
术士又含水向墙壁喷了一口,忽然又有一个女子走出来,两鬓垂着童发,比前面那女子年龄更轻,相貌十分娟秀。穿一领淡青的衣衫,腰围一件树叶做的围裙,一尺多长,赤着双脚,手和脚的指甲都有四五寸长。同红衣女子并肩站在矮脚几后,笑着侧视红衣女子。术士说:“你姐姐长久离群幽居,习惯于朴野的生活,见到太太不知道应有的礼节。你是最懂礼节的,可以带她行礼,不失了礼仪,以至加重了我的罪过。”青衣女子便推着红衣女子,绕过矮脚几走出来,按着红衣女子的头,叫她下跪。举止神态那么柔美妩媚,人们都看得痴呆了。诡拜完毕,二人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术士又含水喷了一口,二女子便消失了。我父亲以为他的法术很神奇,给了他丰厚的酬谢。
后来人们详细询问两个童子:“拉她的衣袖的时候,觉得她是人呢,还是不是人呢?”童子说:“不知道她是不是人,但抓住她的手臂就像抓住棉絮一样,她气力微弱,只拉了四五下,她已汗出淋淋,不胜气喘吁吁了。如不是术士叫我们放手,再拉两三下,就可以把她拉到太太跟前了。”我当时十四岁,至今还记得分明,每次讲给人家听,没有一个人能猜出其中奥妙。有人说这是障眼法,不足为奇。然而障眼法也不过是障人眼目而已,不可能拉住她真实的身体的。这真叫人困惑不解。
【原文】予闲览《太平广记》及志异诸书,其所载怪异之事,不胜枚举。又每闻人所言,亦皆凿凿可据,心窃信而又疑之。疑其无,则古人无论矣,即今人之言,亦多朴城谨悫之士,岂肯以欺人语?信为有,而予生四十年矣,曷曾未一目睹也?
惟忆从先君子随宦于宜君时,先大父摄篆乌兰,先父母奉祖母留居宜君置中,适县君张公荐一戏术人来。观其术,平平耳,先君子以张公故,与白金二两遣之。术人不受,曰:“今日作戏法,环观者数十百人,而未有一啧啧称叹者,是所学不足以惊人目可知也,何敢妄邀厚赏?虽然,小人少遇异人,得隆仙之术,今夜请献之,或博太太一粲也。”先君许之,赐之酒食。日薄暮,术人择园中废轩三楹,洒扫至洁,窗破者补之,壁剥者垩之,凡有穴隙如针孔大,亦必弥缝完密,更张帐幔,以蔽户牖。灯后,于西壁画一门,如圭窦状。门前设一矮脚几,几上置一炉,焚紫降,不令烟绝。余无他物。选秀慧童子十五岁者二人,丫其髻而赤其脚,名之曰:“清风明月,”使背立几前。先祖母率姑母、先母及诸姊妹,垂筠帘,坐于东楹,先君子率予兄弟翼坐帘外。僮仆辈有令观者,有不令观者,一惟术人之命是听。
漏三下,术人炷香于炉,焚符于烛,教二童俯身从胯下反视几下圭窦,问曰:“何所见?”曰:“开门矣。”术人即噙水向壁上噀之,复亟问:“何如?”童曰:“梳头矣。匀面矣。”既而曰:“易履矣,着衣矣。”术人曰:“然则可以出矣。”噙水三噀之,瞥见一女子立几后,约长五尺许,衣大红衫,拖素裙,眉目娟好,微笑作羞耻态。术人嘱曰:“太太在此,可为礼。”女则裣衽再拜。术人曰:“太太最尊贵,胡为不行全礼,乃以一福了事耶?”女子以袖掩口,微笑不动。术人亦笑曰:“是见人多怕羞矣。”令童向前,把其袖牵出几外。童子力牵,女子力却,相持良久。术人作急状,止之曰:“彼修仙人,性村野,且放手,我自有处。”童子乃放手,女子仍还故处。
术人复噀水壁上,倏又一女子出,双鬟垂髫,齿灵于前,貌犹娟妙,衣浅碧衫,腰下衣树叶一围,长尺余,赤双足,而手足指爪,皆长四五寸,并立几后,左顾红衣而笑。术人曰:“汝姊幽居久,习于村野,见太太不复知有礼数。汝最知礼者,可率伊行礼,无失仪,致重我罪累也。”女子乃推前女,绕出几外,捺其头令跪,举止柔媚,观者神痴,拜讫,还故处,术人复以水噀之,随隐。
于是神其术,厚赐而遣之,细询二童子,当牵袖之时,是人耶,非人耶?童子曰:“不知是人与否,但把其臂,如握棉絮,力又微弱,才四五牵扯,已汗出淫淫,娇喘不胜矣。如非术人令放手,再两三扯,即可扯至太太前矣。”予时年十四,至今记之了了,每举以告人,无有能测之者,或谓即障眼法,不足为异。然障眼法,不过能障眼耳,未能有握之有质者,是不可解。
《夜谭随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