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白话《玄怪录》——千年鬼劫

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洛阳左近发生了一桩异事。

这年五月初,某日下午申时,在东都洛阳任职的太原人王煌,从洛阳建春门出城,去往偃师市东南方向的缑家庄。

两地相距着实不近。王煌带着个随从,走了二十多里路时,天色已昏暗下来。当是时,大城宵禁,城门闭合,因此路上行人绝少。仲夏时节,四野草木猗蔚,虫声唧唧。

一阵风过处,木叶萧萧,声如涛涌,炎热稍却。王煌似乎听到隐隐哭声,随风而来。当下转过一座小树林,路边是一片乱葬岗。有个白影,远远的伏在地上,哀哀痛哭。

王煌走近一看,却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她身前坟茔,冢土尚新。这女子身畔跪着个婢女,也陪着掉眼泪。二女听得马蹄声,回过头来,王煌眼前一亮,暮色之下,只见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俏脸,如梨花带雨,凄绝哀婉,真是我见犹怜。王煌打了个问讯,道:“姑娘何故在此哭泣?天色已晚,恐不安全。”白衣女只是嘤嘤啜泣,旁边的侍婢代答道:“我家娘子是陕西人,嫁与河东裴氏,刚刚新婚不久,前些日子,姑爷来到洛阳这带办事,从此音信全无。娘子盼的心焦,实在无法放心,一路寻到洛阳来,哪知、哪知姑爷竟已死在此地…呜呜……”

婢女这一席话说完,白衣女更伤心欲绝。两个姑娘把王煌哭了个手足无措,不由得恻隐之心大起,温言道:“事已至此,姑娘节哀吧。然则姑娘打算去哪里?在下可以送一程。”婢女呜咽道:“我家娘子父母双亡,在世上孤苦伶仃,姑爷不在了,公公也不在了,哪还有地方可以去。眼下滞留洛阳,我们都是弱女子,无以凭藉,若有好心人收留……”想起自己和娘子前途难料,梗泛萍漂,再也说不下去,痛哭不已。

王煌大叹可怜,心中一动,道:“在下不才,在洛阳为官,缑家庄上有家业田产,虽非巨富,总算衣食无忧。而且…嘿嘿,而且今尚未婚娶,若蒙不弃,愿得娘子为妻,永结秦晋。”白衣女闻言,低眉不语,仍是哭泣。婢女则面有喜色,见这人容止端正,自称有房子有马,又是正经的公务员,俨然是绝境中的一束光。牵着白衣女的袖子摇晃道:“娘子娘子,天色这样晚了,咱们无处可去,总不能宿荒野啊。这位相公在朝为官,有家有业,又肯急人之难,这样善良,可见人品人才,都可依靠。咱们就算回陕西去,又靠什么养活自己?不如且随他去吧?”白衣女怔怔看着坟冢,道:“我与裴郎结发,他客死异乡,绸缪之情,已是天涯两隔。然而裴郎待我之情,如何或忘,我、我怎能抛弃他改嫁别人。你不要再说了,咱们回洛阳去吧。”王煌见她重情重义,好生相敬,道:“姑娘贞义,委实令人敬佩。只是现下洛阳城门已闭,二位是进不得城了。在下冒昧请二位先到敝处作客,定以礼相待,姑娘什么时候不想住了,在下恭送,绝不敢强留。”

白衣女踌躇再三,她一个弱质女子,荒郊野外,乱坟林立,是说什么也不敢在这种地方过夜的。当下敛衽拜谢王煌,又向亡夫坟墓再三哭拜,始随王煌而去。

王煌心里大乐,但他只要开口跟白衣女搭讪,这姑娘就开始哭,眼见她容色绝丽,楚楚可怜,却不能一亲香泽,真是心痒难搔。一行人在洛阳以南的彭婆镇住了一宿,王煌规规矩矩,始终不敢逾礼。

次日又行,不多时,回到缑家庄宅邸。安顿好一切,白衣女忽然向王煌施礼道:“郎君诚君子也。妾蒲柳之姿,本不足辱君子之顾,蒙君厚爱,无以为报,愿荐枕席,从此以身相许。”王煌喜从天降,慌忙答了一堆客气又山盟海誓之类的话,表示绝不相负、至死不渝什么什么的,接着马上安排婚礼。这姑娘是孤儿,三书六礼倒是省了,很快,两人便在缑家庄完婚。

新娘子婉娩柔顺,言词闲雅,王煌只觉得爱到了骨子里,而鱼水之欢,更不足为外人道。

忽忽数月,这一日,王煌在洛阳当过值,急急要往家赶,却听见有人喊他。王煌驻马一看,原来是个道人,叫作任玄言的,自来与他相熟,乃拱手道:“玄言道长,别来无恙。”任玄言笑眯眯走近,也举手为礼,忽然脸色一肃,继而惊异道:“王兄近来遇到了什么事情,何以形神如此憔悴?”王煌脸上一红,新娶娇妻,难免狂风暴雨,日日寻欢,出家人不知床第间的辛苦欢乐,跟他们说了也白说,于是只道:“小弟刚刚新婚。”这几个月来,同僚、亲朋见了面,总要道几句“恭喜”的,相熟者或者调侃几句,都是听习惯的了。岂知这道士仍旧铁青着脸,道:“王兄莫怪贫道危言耸听。兄所纳之妻,非人也,乃是威神之鬼。请兄速速将这女子赶走,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一二十日内,必死无疑,到时候贫道也无可奉救。”王煌目瞪口呆,若非素知这道士颇具异术,为人方正,早就要破口大骂了,当下重重一哼,道:“玄言道长没得消遣小弟,这种玩笑,道长以后请少开为妙。”拂袖而去。

回家见了妻子,伊人娇俏可人,满心不快登时一扫而空,也不提那道士的疯言疯语,夫妻俩依旧缠绵如故,个中销魂,真是快活胜似神仙。

十几天后,王煌路过洛阳南市,又遇到任玄言,上前打招呼。任玄言脸色惨变,垂首良久不语。王煌笑道:“道长何故默然?”任玄言长叹一口气,道:“王兄容色已无生机,不信吾言,以至于此。明日午时,那怪物再来,来则兄必死矣。想不到你我相交一场,今日竟是最后一面。”说得伤感,流下泪来。王煌见他这般凝重又伤心,绝非作伪,心中不免有些惶惑。任玄言又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我这里有一枚灵符,明日午时,尊夫人入门,以此符投之,可见其本形。然而终究无法救你性命,奈何,奈何!”

王煌将符收了,满心惊疑,返回家中。回家正值午时,刚刚在堂上坐下,妻子面目狰狞,汹汹而入。王煌从未见过一向温婉的妻子这副表情,一惊之下,急取灵符掷在妻子身上。只见好端端一个美女,忽然身形暴长,衣衫寸磔,全身皮肤变得靛青如革,肌肉条缕可判,手爪如刀,锯齿森然,脸上肌肉迅速坍塌,赤目斜飚,一头青丝瞬间变作蓬乱的白发,长声厉啸。一把抓起王煌,拎在半空,王煌已吓得昏死过去。那怪物扭头向着缩在墙角的仆人,道:“胆子不小,敢让我显形。”反手摔出王煌,如掷破布,一脚踏在王煌背上,脊椎当时踩断,冲天破屋而去。

那仆人瘫在墙角,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见日影西斜,又走进一个人来,却是任玄言。任玄言看了一眼王煌血肉模糊的尸体,问仆人道:“那怪物什么样子?青面赤面?”仆人哆嗦道:“青……”任玄言叹道:“此物是北天王右脚下踩的耐重夜叉,凡三千年一替。这只夜叉已熬满三千年,此番出世,正是为寻继任者。倘若王煌坐姿而死,三千年后,找到替身,便能解脱。但今他断脊卧地,则失去轮替资格,将永世沉沦魔道,永远被北天王踩在脚下,再也无法投胎转世了!”



【原文】太原王煌,元和三年五月初申时,自洛之缑氏庄。乃出建春门二十五里,道左有新塚,前有白衣姬设祭而哭甚哀。煌微觇之,年适十八九,容色绝代。傍有二婢,无丈夫。侍婢曰:“小娘子秦人,既笄适河东裴直,未二年,裴郎乃游洛不复,小娘子讶焉,与某辈二人,偕来到洛,则裴已卒矣。其夫葬于此,故来祭哭耳。”煌曰:“然即何归?”曰:“小娘子少孤无家,何归?顷婚礼者外族,其舅已亡。今且驻洛,必谋从人耳。”煌喜曰:“煌有正官,少而无妇。庄居缑氏,亦不甚贫,今愿领微诚,试为咨达。”婢笑,徐诣姬言之。

  姬闻而哭愈哀,婢牵衣止之,曰:“今日将夕矣,野外无所止,归秦无生业。今此郎幸有正官而少年,行李且赡,固不急于衣食。必欲他行,舍此何适?若未能抑情从变,亦得归体,奈何不听其言耶?”姬曰:“吾结发事裴,今客死洛下,绸缪之情,已隔明晦。碎身粉骨,无谢裴恩。未展哀诚,岂忍他适?汝勿言,吾且当还洛。”其婢以告煌,煌又曰:“归洛非有第宅,决为客之于缑,何伤?”婢复以告。姬顾日将夕,回称所抵,乃敛哀拜煌,言礼欲申,哀咽良久。

  煌召左右师骑(编按:疑为“饰骑”。)。与煌同行十余里,偕宿彭婆店,礼设别榻。每闻煌言,必呜咽而泣,不敢不以礼待之。先曙而到芝田别业,于中堂泣而言曰:“妾诚陋拙,不足辱君子之顾。身今无归,已沐深念。请备礼席,展相见之仪。”煌遽令陈设,对食毕,入成结褵之礼,自是相欢之意,日愈殷懃。观其容容婉娩,言词闲雅,工容之妙,卓绝当时。信誓之诚,惟死而已。

  后数月,煌有故入洛。洛中有道士任玄言者,奇术之士也,素与煌善,见煌颜色,大异之,曰:“郎何所偶,致形神如久(编按:疑为“此”字。)耶?”煌笑曰:“纳一夫人耳。”玄言曰:“所偶非夫人,乃威神之鬼也。今能速绝,尚可生全。更一二十日,生路即断矣,玄言亦无能奉救也。”煌心不悦,以所谋之事未果,白不遗人请归(编按:本句疑有脱文。),其意尤切。缠绵之思,不可形状。

  更十余日,煌复入洛,遇玄言于南市,执其手而告曰:“郎之容色决死矣,不信吾言,乃至如是。明日午时,其人当来,来即死矣。惜哉?惜哉?”因泣与煌别,煌愈惑之。玄言曰:“郎不相信,请置符于怀中。明日午时,贤宠入门,请以符投之,当见本形矣。”煌及取其符而怀之。既背去,玄言谓其仆曰:“明日午时,芝田妖当来,汝郎必以符投之。汝可视其形状,非青面耐重鬼,即赤面者也。入反坐汝郎,郎必死。死时视之,坐死耶?”其仆潜记之。

  及时,煌坐堂中,芝田妖恨来(编按:本句疑有脱文。),及门,煌以怀中符投之,立变面为耐重鬼。鬼执煌,已死矣,问其仆曰:“如此,奈何取妖道士言,令吾形见!”反捽煌,卧于床上,一踏而毙。

  日暮,玄言来候之,煌已死矣。问其仆曰:“何形?”仆乃告之。玄言曰:“此乃北天王右脚下耐重也,例三千年一替,其鬼年满,自合择替,故化形成人而取之。煌得坐死,满三千年亦当求替。今既卧亡,终天不复得替矣。”前睹煌尸,脊骨已折。玄言泣之而去。此传之仆。